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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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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各村紳士,差不多都已來齊,連汪學正同曹金髮這樣的對頭人,也都相安無事,在大廳裏坐著,靜等開議。這裏七八張桌子,都有燭臺,插了明晃晃的蠟燭,便是屋樑下面,一排垂著四盞宮燈,也都點亮了。各桌上放了茶壺水煙袋,大家隨便取用。紳士們交頭接耳,都在說長毛。 李鳳池看看人來得齊了,手捧了一管水煙袋,坐在滴水簷一張桌子邊,面朝了上,自然是先咳嗽了兩聲,接著從從容容道:「今天驚動各位來到敝祠,說句不客氣的話,真沒有菜。雖是沒有菜,可是這一餐飯,倒很重要,說不定是我們的分別酒,也說不定是我們的團圓席。這話不用得我細說。大家心裏都可以明白,便是今天四鄉人民都在紛紛逃反,傳有之,我能往,寇亦能往,逃將焉往?所以光是逃,是沒有用的。兄弟有點小小的意思,願說出來和大家商議一下子。我估計我們興九興十兩甲,有兩三千壯丁。果然,我們不逃,大家集合起來,就是很好的一支勁旅。而且我們這裏,有個天險,就是天明寨那個山頭。 當年流寇作亂,相傳那寨子守了一個年頭,流寇總沒有破得。假如我們將兩甲畫大半個圈子,把婦孺老小,都送到天明寨山沖裏去,壯丁就依舊住在各村子裏。大小路口,一律設卡子,派人輪流把守。萬一長毛來了,他不進我們的圈,我們也不去犯他。如其不然,我們舉火鳴鑼為號,幾千壯丁,總也可以和他拼個你死我活。我想,我們潛山,是個山野草縣,長毛過境,無非十天半月,也就完了。他不過搶城搶縣,這些小村莊,他哪有工夫來騷擾?僥天之幸,若是抵制得住,免得父母兄弟妻子離散。二來田園廬墓,也可以不至於損壞。就是抵制不住,大家死也死在一處。如其不然,我們逃難,不但不能多帶東西,甚至於兒女都不能帶了走,縱然逃出命去,將來回想著人生有什麼趣味。」 在他說話的當兒,只有水煙袋最忙,這個放下,那個拿去,沒人作聲。他說到這裏,那位早已來列座,和鳳池相距不遠的朱子清,已是面孔通紅,嘴唇皮連動了幾動,去望著他的姑爺汪學正。學正卻是低了頭,沒有作聲。鳳池接著道:「大家看,這些時候,家裏有姑娘的,全是胡亂地向外送。那已經聘定人家的,那還情有可原,說是遲早要送到婆家去的。其中還有那不曾定得婆家的,只要人答應一聲,就把女兒送給人家,至於人怎樣,全所不問,為了是丟開個累,做父母的好跑。這樣的做法,和將子女丟到強盜窩裏去,有什麼分別?所以我的意思。與其大家這樣忍痛分離,不如忍痛死在一處。這不過說的是一個大綱。自然算不得定論,若是各位對於我這樣的說法,是可以贊成的了,我們才跟著向後談。」 朱子清突然在人群裏站了起來,抓起頭上的折簷紅心平頂帽子,噗的一聲,向桌上按著,更舉起一隻青袍大袖子,叫道:「鳳老之言是也。而鳳老所談,還不過利害二端而已。論到婚嫁大禮,雖然也不妨從權,但是自己要逃反了,將女兒送往婆家,對人有以鄰為壑之心。在己也失了如保赤子之意,非忠也,非恕也,而亦非慈也。我認為是斷斷乎不可!」 學正老遠看到丈人翁抖上這一篇文言,只偷看了兩眼,撿起桌上的蒿草繩子香,捧了竹兜子水煙袋,悄悄地抽煙。可是到這大廳裏來議事的人,對於朱子清的話,都有些莫名其妙。大家翻了眼望著他。鳳池道:「朱子老請坐。我們說到胡亂嫁娶這層,這樣還不過是現在許多事裏的一種。只要我們大家鎮靜下來,集合壯丁,編起了團防,地方上平安了,這樣的事當然不會再有。今天到場的各位老爹,覺得我的話怎樣?」 有幾個膽大的,就都跟了鳳池的話轉,以為這就很好,免得逃走的時候,帶了這樣捨不得那樣。有些不願逃的,更巴不得這樣辦。理由是並無什麼祥瑞,不像有真命天子出來。所以在鳳池提議之後,立刻議論紛紛,都附驥尾。 大家在恭維鳳池的話,鳳池可偷眼去看大家的形狀,覺得這裏面還有好些個人懷著那勉強的形態,便大聲道:「我還有幾句話,要向大家說,大家更可以安心了。譬如說,大家先是疑心大兵要過境,我就想到這件事很怪。若說兵由縣向東走,由潛山調兵到桐城去嗎?豈不是和賊兵做開路先鋒,絕無此理。若說由東向西走,救兵如救火,省城調兵到湖北邊界去,連走潛山城都不算抄近路,更沒有繞大半個圈子,走桐城上潛山之理。若說由舒城調來的兵,舒城無兵,所以事先我就料到是一種訛傳。天早黑了,兵並沒有來,也沒有前站來打招呼,十有九停靠不住了。白天那樣大家亂跑,豈非庸人自擾?」 在他身邊的趙二老爹,將旱煙袋在空中連連畫了幾個圈道:「誠哉,斯言也!今予茅塞頓開矣!」 鳳池道:「儲丙元地保也在這裏,我們可以叫他出來問問。」 丙元這就挺身而出,站在大家當面,正了顏色道:「各位老爹放心,大兵是決計不會來的。若有大兵來了,砍了我的頭做尿壺。長毛就是要來,也早之又早,我們可以放下心來,太太平平過這個年。」 大家想不到他也說出這樣的硬話,自然把眼光看到他臉上去。曹金髮口銜了長旱煙袋,拖出煙袋嘴,向他指點著道:「咦!想不到你也有這膽子。你得了縣裏來的什麼消息嗎?」 丙元道:「我自下午起,就到鳳老爹家裏來,沒有離開這裏一步,哪裏有什麼消息?不過我總想著,這裏不是要地。不應該有長毛來。沒有長毛來,大兵也就不會來了。不像鳳老爹,說得出那麼些個道理。」 大家聽說,也都詫異。何以軍隊說來,竟是沒有了消息。正議論著,丙元家裏的長工可就把那一卷六言告示送了來了。丙元接著告示,在外面和長工說了幾句話,然後拍手叫了進來道:「我說怎麼樣,軍隊不來了。現在縣裏有告示送來,大家請看。」 他說著,將一張告示掛在牆上兩個長釘子上,自己高舉了一支蠟燭,在告示邊站著,叫道:「大家請看吧?」 大家看時,果然說的是太平無事,長毛還在湖北。可是上午為什麼傳諭下來,說是有大兵過境,這告示上卻是一字沒提?當看告示時,雖然有幾個近視眼和不大認得字的,好在當年文人習慣,無論眼看什麼,口裏都得念出來,念告示的人聲音不曾停,大廳裏面早是笑聲大起。 曹金髮手裏提了根旱煙袋,斜了身子,站在人群中,冷笑著噴出兩口淡煙來道:「我就料定了,這王大老爺做事不行,遇事慌裏慌張,怎麼辦得好?白天還沒有的確的信,為什麼就驚動四鄉,叫人辦兵差?這知縣若是讓我做,我總要和前站的人見了面再定規。能夠說得不必百姓辦差,那是更好。百姓逃難這件事,最要不得,容易搖動軍心。」 朱子清進得這祠堂來,就不曾和他打過招呼。現在他說這話,朱子清滿臉帶了淡笑。見汪學正站在面前,便對他道:「你家裏少男人,你早回去,謹謹慎慎過日子好了,不必多話,世上能坐而言者,未必能起而行。」 曹金發紅著面皮,瞪了他一眼。李鳳池立刻走過來,向他拱手道:「金老,你是個武孝廉,論到上馬殺賊,這是你的事了。我們辦鄉勇的這件事,望你多多出力。」 曹金髮挺起腰來,昂著頭道:「若是帶兩三千人衝鋒打陣,我決不含糊。」 李鳳池道:「這件事很大,也不能讓那一個人來擔這重大的擔子。我想,也照著往常我們兩甲辦公事一樣,大家推出幾個首事來。人少了,辦不動;人多了,事權不歸一。暫定每甲首事五個人,我這甲,金老自然是一個。」 曹金髮約略將眼睛閉了一閉,便道:「這自然是義不容辭,吃了飯。我們再商量。」 這時,那張告示,成了大家的安神符,議論了半天,也都覺得有些餓了。曹金髮說是吃了飯再說,這倒是願意。立刻燭火之下,紛紛地向桌上送著酒菜,乃是每桌兩大盤肉、兩大盤青菜煮豆腐,又一盤蘿蔔、一盤粉絲,在高蠟燭台下,各放上一大瓦壺酒。這其間只有汪學正不在乎吃喝,自己年輕,便是推首事,也推不到自己身上來。看看大家人心已定,也用不著自己在這裏,趁了大家忙亂著吃飯,悄悄地溜出祠堂來。到了大門口,黑暗中伸出一隻手拖住衣襟,叫道:「老四為什麼偷跑?」 學正道:「立青,你總是這樣冒失。在我這樣魂不守舍的時候,實在受不住嚇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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