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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


  汪孟剛突然地看到了那鐵鍊子,臉上早是變成了土色,退後了兩步,望了那鐵鍊子,作聲不得。所幸有人從中轉圜,這才不曾將鐵鍊子戴上。自己雖是剛性子的人,到了這時,不得不軟下來,也就笑道:「這話對了,山不轉路轉,何必那樣絕情。不戴傢伙,我也跑不了;戴傢伙,也沒有什麼扛不動。不過上縣去,還有二三十里,在路上碰到了人,多少有些不好看罷了。」

  汪孟剛這樣說話的時候,他的兒子汪學正也趕上前來,看這情形,料是非去不可的,就向四個差人拱手道:「我想家父在本鄉做了三十年紳士,向來沒有做犯法的事,這回縣尊來傳,多少是有些差誤。說不定見了縣尊就回來的。請各位在堂屋裏稍坐片時,兄弟有點微意奉上。」

  四個差人互看了一眼,一個便道:「我們奉公事而來,只要分內可以幫忙的事,有什麼不能商量。」

  學正聽說,立刻在家裏拿出十兩銀子來,交給甲差人道:「家裏一時忙亂,不大方便,這點微意,請四位權且收下。家父到了衙門裏,都請照顧一二。兄弟隨後就上縣來,衙門內外,我都會打點。」

  那個拿鐵鍊子的差人就笑道:「少先生,這個你放心。我們若是要和汪老先生為難,一進門的時候,我早就把鐵鍊子掏出來了。我們一路之上,都會好好地伺候。」

  汪學正道:「家父多日沒有走路,這二三十里路,不知道要拖累四位到什麼時候,我去預備三乘小車……」

  甲差人連連搖手道:「這就對不住了。因為縣大老爺等著過堂,我們一刻也不敢耽誤了。」

  汪孟剛道:「各位何必這樣,到了縣裏,我再孝敬一點就是了。」

  甲差人道:「汪老先生,你不怪我們,老爺催得實在緊,說見了你之後,要立刻就走,我們這已經耽擱有不少工夫了。公事緊,有錢我們弟兄也是不敢要呀。若是車子立刻就有,我們也落得坐了去,免得來回跑這些路。」

  汪學正道:「也總得讓我去村子裏找三個推的來。」

  乙差人臉色一正道:「不能說閒話了,我們走吧。」

  於是兩個差人推了汪孟剛一把,微笑道:「汪老先生,請吧。」

  汪孟剛待要變臉色,發作兩句。卻見大門口又闖進兩個人來,一人手上拿了一柄鐵尺,一人手捏了根齊眉棍,正是縣裏的兩個捕頭。那二人走到前進滴水簷下,就大聲叫道:「你這幾位皂班上的夥計,怎麼還沒有動身?在村子外,我們弟兄等得不耐煩了。」

  汪氏父子這才知道捕班都也下了鄉,這簡直是當強頭捉拿,情形更是重大。便是汪學正臉上,也由蒼白的顏色,變了青紫。那幾個差人,見了捕快來到,更不打話,擁了汪孟剛就走。

  在專制時代,公差下了鄉,本也就如狼似虎。老百姓們,沒有不害怕的。再加上公差之外,還有捕快,汪孟剛是有家有室的紳士,他怎能和他們違抗,便一聲不響,大步跟了他們走去。當跨出大門的時候,微微聽到家裏有婦人的聲音,哇哇地哭了起來。家裏人對於這件事不能放心,也就可以知道。自己一路走著,一路揣想心事。自己問心,好在沒有做什麼虧心的事,何以縣官這樣把我當個重犯來辦?除非那天把話揭穿了丁作忠的毛病,他回縣去,在縣官面前搬弄是非,說我壞了他們發財的大事,縣官懷恨于我,所以重重地辦我。但是這個我卻不怕,一來我是和曹金髮爭吵,我並沒冒犯縣裏來的委員;二來他們自己作弊,還敢出堂問我這話嗎?我若是照直供了出來,縣官坐在堂上,就要下不了臺!大概總是把我帶到縣裏,勢迫利誘,還是叫我幫了他們圓上這個謊,要各鄉還是捐米出來,並不說是官家出錢收買。哼!我是不能這樣容易降服的。抓是把我抓來了,擒虎容易放虎難,看你們是怎樣地把我放了吧。

  一路之上,汪孟剛都是這樣想著,也不像初出門時那般害怕。料著自己雖沒有功名,究竟是鄉下一個有名的紳士,縣官也不能找不著一點罪名就嚴辦,因之大了膽子,隨著差人們到縣衙裏去。幾個差人,因為用了他家十兩銀子,而且知道他是鄉下一個有錢的紳士,以後不怕他不拿出錢來打點,並不把他送到監牢,先帶他到大堂外班房裏去。這班房是五開間三明兩暗的房屋,由正中屋子進來,便有個班頭,坐在攔門的長板凳上,曬太陽捉蝨子。他將一條刺蝟似的辮子盤在頭上,將身上的大棉襖小棉襖貼肉的小褂子,一起解了開來,低了頭,兩隻手亂在衣服上摸索。差人忙叫一聲班頭:「帶人來了。」

  那班頭看到汪孟剛衣冠整齊,就站起來,向差人瞪了眼道:「哪一案的,往這裏引?」

  差人笑道:「這是東鄉興裏九甲……」

  班頭越發板下臉,將敞開了的衣襟兩下一操攏,在長板凳上摸起一條藍布腰帶,攔腰緊緊地系上,只在他這動作之間,表示了他有很大的努力,便道:「這是大老爺吩咐下來的案子呀,這人不是汪孟剛嗎?若是放在我這裏,這干係太大。」

  差人笑道:「班頭,你還有什麼不明白,這位汪老先生,是東鄉有名的紳士,他少爺立刻就來,豈能虧了你哪!不是來了?」

  正說著,只見汪學正滿頭是汗,跑了過來,向班頭作了兩個揖道:「家父這回吃官司是為了甲上公事,並沒有犯法。他老人家……」

  班頭紅了眼道:「小夥子,這些話,你和我說不著,回頭你上大堂去對大老爺說吧。」

  學正在袖籠子裏摸出一個布包,打開來,裏面全是散碎銀子,挑了一塊,約莫有三四兩重的,拿在手裏,向班頭笑道:「一茶之敬,請你老權且收下。」

  說著遞了過去。班頭接著銀子也笑道:「汪少先生,並不是我刁難,這是上頭吩咐下來的公事,我不敢胡亂收人的。既是少先生這樣抬愛,好吧,我就擔點干係,伺候你們令尊好了,將來……」

  他咯咯地笑。汪學正道:「那還能虧你嗎?」

  班頭便和汪孟剛點頭道:「汪孟老,這回你受點屈了。當紳士的人,為父老們的公事,這很算不了什麼。以前,約過去兩三年吧,我們共過事的。有一次,你就代事主送我二十兩銀子,真是慷慨之極,我是永久不能忘了你這回事。進來吧。」

  汪孟剛心想,雖然也和別人了過幾場官司,但是並沒有一次送二十兩銀子的事,莫不是他倒和我要二十兩銀子。心裏納著悶,隨了差人們,走進班房去。那正房裏,空空蕩蕩的,只地上堆了些草和牆角裏擱下兩隻尿桶。由正房轉到套房裏,靠牆有張竹床,上面鋪了些稻草。窗子是牆上一個窟窿,約莫有碗口大,光是沒有,只陣陣吹進冷風來。牆角落裏沒有忘了那尿桶,也放了一隻。汪孟剛隨著班頭和一個差人到屋子裏來,只覺眼面前突然地一陣黑暗,什麼東西都看不出來,倒是那很濃厚的尿臊味,只管向鼻子裏襲將來。汪孟剛也是常在衙門裏來往的人,至於坐班房是怎樣一種情形,直到現在方才領略這滋味。好在自己就是鄉下人,縱然屋子這樣陰暗臊臭,倒也並不為意。那班頭將他引進來,和差人一同走了出去,卻把房門反手關上了。

  這裏除了這張竹床,並沒有第二個歇腳的所在,汪孟剛就隨便地坐下了。始而還沒有什麼感覺,不到一盞茶時,身上便麻癢起來,正是這床草裏面藏的跳蚤都發動了。他忍耐不住,只好在屋子裏來回地踱著。過了兩個時辰,人是感到疲乏了,肚子餓了,口也渴了,尤其陰森森的冷氣由地縫裏向上直冒,兩條腿便是浸在水桶裏也似。直到天快黑了,聽到兒子在外面的說話聲,班頭用泥燭臺點了一支燭引了他進來。他提了一隻篾籃子進來,放到桌上,由裏面取出飯菜茶壺旱煙袋來。汪孟剛道:「你在外面,可探得了什麼消息?老爺還沒有過堂,就把我先押在班房裏了。過堂之後,當然的會把我收到牢裏去。坐牢也不要緊,坐三年五載,將我放出來了,我也得算清這盤賬。無論如何,我也沒有死罪。」

  汪學正道:「各科房裏,我都打聽了,探不出什麼消息,大概總是那丁委員說了話,似乎也辦不了你老什麼罪。你老吃飯吧,吃了飯就要過堂了。」

  汪孟剛又是氣,又是怕,只好端起壺來,先痛喝了半壺茶,待扶起碗筷來吃飯,便覺得有東西塞在喉嚨眼裏,吃不下去,便又放了下來。那班頭站在旁邊,卻插言道:「汪先生,你要勉強吃一點,一會兒就要過堂的了。」

  汪學正道:「爹,你是應當吃一點。」

  說著話時,他嗓音都強木了,話說不下去。汪孟剛望了他道:「怎麼樣,還會動刑嗎?」

  班頭不曾作聲。汪學正便道:「我想那總不至於。不過你老總要吃一點,我明天才能夠送飯來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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