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明寨 | 上頁 下頁


  曹金髮雖然是一張雞皮老臉,他說是已經聽到了說話,也就不由得紅潮湧上,即至耳根。他瞪了眼道:「年輕輕的人,做事不循規蹈矩,倒願意偷著搗壁,聽人家說話。」

  汪正學卻不生氣,淡淡地笑道:「你老爹有些錯怪了人吧?說私話,不到僻靜的地方去說,倒在大路邊說著。大路上是人走路的,我順了路走,有什麼不循規蹈矩?難道我知道有人在樹林子裏說話,就繞開這條路走嗎?」

  曹金髮見他這樣,更是料著他必定把所有的話都聽去了,就向他連連點著頭道:「好好好!我和你父親是多年朋友,你敢這樣把話來頂我?」

  汪學正本來是帶笑著的,這時兩手一叉腰,也正了顏色道:「金老爹,你不要惱羞成怒。我看你是個長輩,挨了你的罵,還是把笑臉對著你,有什麼對你不住的。你只管把氣話來壓我,我不能受。」

  曹金髮喝道:「你不能受怎麼樣?」

  汪學正道:「我也不怎麼樣,不過躲開你。你一是父輩之人,二是本鄉之人,我還能到北京去叩閣嗎?」

  這句話,又算點了曹金髮的痛處,臉上不但是紅,而且是變紫了。這就是丁作忠也看到有些扎手,就回了頭向曹金髮道:「這位是誰?」

  曹金髮道:「他就是汪孟剛的兒子,外號叫汪老四。他很懂得幾路拳棒,在鄉下是無人敢惹他的。」

  汪學正道:「曹金老,你是個武舉,不應該說這話。地方上有這樣的無賴少年,不會把他滅掉嗎?」

  曹金髮道:「哼!也許有那樣一天。」

  汪學正鼻子裏連連地哼了幾聲。丁作忠就走向前向他拱手道:「原來是汪世兄。都是自己人,何必如此見高低?」

  汪學正向他臉上看了一看,便笑道:「是自己人嗎?哈哈!我可高攀不上。」

  說著,他頭也不回就向曹金髮家裏去了。

  曹金髮站在他身後,紅了臉望著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丁作忠走近了兩步,靠近了身邊,低聲向他道:「這個小夥子,如何說話這樣的強橫?你老人家不會教訓他一頓嗎?」

  曹金髮淡笑道:「教訓他一頓?不用忙,我自會教他認得我。哼!」

  他如此的在這裏發狠罵人,可是汪學正也毫不在乎地徑直向曹家內室裏走去。他往常見了李鳳池,必是恭恭敬敬地,站在一邊,叫一聲老伯。然而今天他顧不得了,老遠地望了父親,就叫起來道:「爹,我看什麼事也不用說了,回去吧。這是什麼公事,簡直是通同作弊。」

  他突然將這話說了出來,汪孟剛倒是睜著眼睛說不出所以然來。汪學正走進屋來,就像放了爆竹一樣,把剛才曹丁二人在松林子裏所說的話,傾筐倒篋,完全說了出來。說完了,將兩手一拍道:「這樣子說來,由最上層說起,一直說到這個屋子裏面來,哪一個人不要借著辦糧這件事弄些好處。只有老百姓該死,是要白白地拿出錢來。爹,我們回去吧,不要管這回事。」

  他轉說的這番話,不但是汪孟剛想不到,就是李鳳池那樣很精通世情的人,也萬萬想不到。這樣重大的事,而且是無人不知的事,竟是層層剝削,直到小民頭上,才是光吃虧的。兩個人目瞪口呆,直望了學正,聽他一篇報告。

  許久,李鳳池掏出袖籠子裏的手巾,擦了幾把臉,然後才抬頭沉吟著道:「能有這樣的事嗎?紂之不善,不如是之甚吧。」

  汪孟剛對他兒子道:「你不要胡扯,能夠有這樣大的弊病嗎?」

  汪學正道:「請問你老人家,做兒子的,從哪裏會知道這些周折,道出這樣一席話來。好在說話的人,立刻可以當面,不妨問他一問。」

  汪孟剛立刻就相信了,頓時問道:「這還了得!我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。來!我去告訴大家。」

  說著起身向外走。李鳳池這就一把將他抓住道:「汪孟老,你不要孟浪,那曹金老來了,我們先問他一問。好在糧米雖是認定了數目,我們又不曾拿出一粒米來。到了問老百姓攤米的時候,我們再來算賬也不遲。」

  汪孟剛氣呼呼地坐了下來道:「我真想不到有這樣的事。曹金髮冤苦了我們……」

  他的話還不等說完,門外人就有人接嘴道:「汪孟老,我總是比你大幾歲的人,為什麼提名道姓罵起我來。」

  說著話,正是曹金髮走進來了。汪孟剛如何忍耐得住,猛地站了起來,將手一拍桌子道:「你說的話,我兒子都聽到了,你還裝糊塗嗎?第一你不該……」

  曹金髮搶上前兩步,將他的手捉住,喝道:「汪孟剛,你瞎了狗眼,曹舉人是好惹的,你敢拍我的桌子嗎?」

  汪學正跳起來道:「好,你敢動手,打你這個老奸巨猾的。」

  於是伸了手就向曹金髮撲去。然而他的手只在半空裏,已經讓人接住了,不過不是曹金髮接住他的手,卻是李鳳池接住了他的手。於是屋子裏老少四個,卻揪著兩團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