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天明寨 | 上頁 下頁 |
| 八 |
|
|
|
曹金發笑道:「梅花數,豈是孝敬丁老爺的,我所說的,乃是梅花十朵。」 丁作忠這就斜著眼睛,笑了起來了。因道:「三位之意,我是很多謝的。不過在公事上,也要我交代得過去才好。依我想,你這兩甲,沒有二百擔的數目,我簡直是不敢去見縣尊。三位若是嫌數目太大,不妨和外面堂屋裏各姓的紳士去商量一下,再來回我的信吧。」 李汪二人看他是正正經經地說著,似乎他真有些擔不下這擔子來,也就依了他的話,出去和那些二三等的紳士商量。自然的,那些人也是願意再送這位委員幾個錢,只求少攤派一些糧食。商量了許久,二人再來見丁作忠。 這李鳳池不但是不受賄賂,就是行賄賂的事,也十分的外行,不曾言,先就紅著臉拱手道:「我們冒昧一點說話了,各姓紳士的公意,他們都求丁老爺做主。丁老爺還有什麼意思,老百姓們總是會量力而行。這也就無須客氣,昔孟子或饋之百金而不受,或饋之五十金而受,這自然是可以取,取不傷廉而已。」 他這樣吞吞吐吐地鬧了一陣子,丁作忠總算是懂了用意所在,因笑道:「李先生說可以的,兄弟自然也就不必虛推了。拼了丟掉大帽子,交各位這幾個朋友。只是這公出的糧食,非一百五十擔不可。至於兄弟本人,不敢請益,聽便吧。」 說著,他就捧著水煙袋,扛了扛肩膀。大家聽他那口音,自然這是要加錢,因之汪李二人對望了一眼。 曹金髮本已躺著在床上抽大煙,這時,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左手捏了大煙槍,豎在大腿上,右手一摸鬍子,將頭一擺,神氣十足,再將大腿一拍道:「丁老爺這樣揭底子的話都說了出來,我們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,這一百五十擔米,敬遵台命,一甲七十五擔米,我三個人拼老命。也把它擠了出來。我們原是答應丁老爺五十擔米的好處,照時價呢,一擔米,也不過七八錢銀子。我們幹折了吧,作八錢的數目,今天就過手。丁老爺,你看我這話爽快不爽快?」 丁作忠笑著點頭道:「很是爽快的,只是……」 說到這裏,他又帶著笑容了,搶著和曹金髮同在一排坐下,拍了他的肩膀幾下,低聲笑道:「老兄,你雖不是慷他人之慨,但是實在地說起來,全甲攤起來,所費於三公者有限,以米之數,易銀之數,如何如何?小弟對此事,有千鈞重責,雖是略嫌有無厭之求,三公當可見諒。」 說著,他站在床前,還作了個圈圈揖,對三人都揖到了。李鳳池心想,就是憑他所想,也不過十兩銀子,何至於就弄出這種形象來?他既有了這種情形,也可想到他要錢之急,假如不給他,他翻了臉,全域皆非了。而且他那副嘴臉叫人也實在地不想看,便站起來拱手相還道:「只要丁作翁和敝鄉解這重困苦,兄弟就擔了這份擔子吧!」 曹金髮也就站了起來,向他拱了兩拱手笑道:「這是李鳳老答應下來了,好吧?就是那麼說,我們擔下這擔子了。事情總算過了角了,吃完了飯,我們來鬥個十和吧!哈哈。」 說著,他亂拍了丁作忠的肩膀。這時,丁作忠也是笑容滿面,不怪人有失體統,也不說人行同造反了。他笑道:「剛才我初到貴莊來的時候,聞到一陣臘梅花香,在什麼地方有這花?」 曹金髮道:「就在我這莊屋後面,竹林子外頭。今天天氣還不算怎麼的冷,我陪著丁作翁出去走走吧。」 丁作忠也不問李汪二人怎樣,連說好好。曹金髮道:「我陪丁作翁出去散散步,就請鳳老和孟老出去和大家說上一聲,就說這事妥了,也免得大家發愁。」 李鳳池道:「自然我要去回復大家,二位請便。」 於是曹金髮拿了旱煙袋,丁作忠捧了水煙袋,兩人緩緩地由後門走出了莊屋,向一個小山崗子上走來。這小山崗子上栽著很叢密的松樹,將一條人行小道,深深地掩藏了,在山腳下,便是曹家的後院牆。在牆根下,長了兩棵臘梅,在牆頭上還自伸出幾枝花頭來。他二人順了那矮矮的土黃牆上,到了臘梅花下,二人便站住了。 丁作忠首先向曹金發笑道:「今天的事,多承孝廉公幫忙,將來上縣的時候,少不得多買二兩好公板煙膏相請,只是有一層,這一百五十擔的數目,報縣只得一百擔,這五十擔瞞下,目前要不要對李汪二人說一說呢?」 曹金髮道:「目前不用說。因為李鳳池是個書呆子,若說只要一百擔,那五十擔,他就叫百姓不用出了。只有汪孟剛,不能不和他打個招呼。不過他是一個草包,給了他,他也不會見人情,將來我自用手段來對付他。大概照畝數攤來的話,他家也少不得要出三五擔,這個把他免掉就是了。無論剩下多少,我都和丁作翁二一添作五,只求作翁在縣尊面前,做得乾淨些就是了。」 丁作忠道:「這離亂年間,衙門裏更是開一隻眼閉一隻眼,這話總好辦。就不然,我也沒有這樣大的膽。本來縣尊的意思,以為事屬創例,也猜不透全縣能出多少米,預擬的數目,是至少三千擔,至多兩萬擔。老實說,就是少到一千擔也不要緊。上憲來的公事,本是酌量採辦,按市定價,採辦若干,和上憲開多少錢報銷,多少是一種官差買賣,並不幹什麼條例的。」 曹金發笑道:「照著丁作翁原來的意思,只說全縣要採辦兩萬擔,那就松得多了。怎好擠鄉下人出錢呢?不瞞你老翁說,我有個親戚,是在衙門裏當幕賓的,早幾天派人給我送了一封信來,說辦糧的事,大有可為。聽說辦糧的差官,委的是個候補府,是位有名的掙錢手,上憲分給他辦糧的銀子,就要打個折扣,他將錢給縣尊恐怕更要扣上加扣。只有辦一千擔,縣尊送五百擔給他,不說要銀價,然後自用五百擔,或者可通。照這個路數看起來,從最高的衙門說起,就有了花樣,我們紳士和縣尊是白幫忙,做這點小手腳,天理良心,都說得過去。若有人不服,從中要告發,這張狀紙,在南京都告不動。除非上北京去叩閣,誰有這個能耐呢?」 丁作忠哈哈大笑道:「我們看不出,曹孝廉比我所知道的還要多,其實也不到這種程度。我想辦糧的委員來了,也未必肯給縣尊糧價銀子吧?」 曹金發笑道:「我們只管出來送到縣裏去。至於縣尊是不是敢得銀子,我們不問。」 丁作忠站在牆下,連抽了兩袋水煙,因道:「這件事,我也不能十分清楚。如果是縣尊真有這樣的大好處,我想曹金老要點什麼好處,我總可以把你的話轉陳。只是有一層,你對我所說的這些話,千萬不可告訴第二個人了。」 曹金老笑道:「那是當然。其實我也不想什麼好處了。只是在舊台衙裏給我通信的那個親戚,我總要報答他一下子。」 他說了這話,將兩隻帶了魚尾紋的老眼,向丁作忠望著。姓丁的心裏,倒是亂跳了一陣,想不到在陽溝裏會翻了船。於是低著頭,連連地吸了兩袋煙,這才慢慢地道:「這位令親姓什麼?在舊台衙裏辦什麼公事?」 曹金發笑道:「我也未便奉告。不過,你若回去告訴了縣尊,縣尊或者也就明白了。」 丁作忠聽他的口風很緊,諒是不肯多說什麼,只得罷休。因道:「那也好,明天我一早就回縣去,現在我們在山上走走吧。」 於是他先在前面引導鑽出松樹林子。在他這樣走時,那松樹林外的小路上,也就有了腳步聲,到了路上看時,迎面來了一個小夥子,口裏輕輕地唱著山歌,向前走了去。曹金髮在後面,卻叫起來道:「汪學正,你什麼時候到這裏來的?」 他笑道:「也是剛剛來罷了。家裏有事,我來接家父回去。我從山上翻過來,就聽到有人說話,原來是曹金老爹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