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石頭城外 | 上頁 下頁
四八


  淡然笑道:「既是大老闆、二老闆都這樣表示好感了,那總可以拿到四百元一個月。以往我們在城裏的開支,總是三百元上下,假使我們能拿到這個數目的話,以後的日子,卻是比較可過的了。」

  他說到這裏,不覺抬起手來搔了兩搔頭發,笑道:「還有一件事,說起來你們未必相信,二老闆還體恤我沒錢搬家,答應先墊付一百元給我做搬家費。而且這一筆搬家費……」

  說著在口袋裏一掏,掏出一張支票來,將手指夾著,晃蕩了幾下,笑道:「這決不是我信口開河吧?我為慎重起見,還沒有去兌現。萬一我們不能搬進城去,把人家的搬家費用了,那不是樁笑話嗎?」

  素英聽說,還怕他所拿的支票有些含混,走近來接著看了一看,果然是百元的支票。笑道:「根據這張支票,我相信,你接洽的事情,果然有七八分眉目。可是願不願搬進城,這權操之於你,你還為什麼猶豫著不去兌現呢?」

  淡然笑道:「老實說,這次進城我心裏有點兒動搖了,因為拿到了這麼多薪水,而且又和大老闆、二老闆接近,前途比較有點兒希望。假使再熬個周年半載,熬到調一個外任,那就有辦法了。」

  素英笑道:「喲!你不幹就不幹,要幹起來,還想到外面去刮地皮呢?」

  淡然聽說,不覺面皮紅了,因道:「難道一放外任,就要刮地皮嗎?非要刮地皮才有辦法嗎?其實事在人為,不刮地皮也許比刮地皮的還有辦法。」

  老太太笑道:「說著,說著,你們又把話說遠了。話還是談入本題,既是上司肯這樣幫忙,這也不能不算是一個時來運轉的機會。若是把這個機會失掉了,再想得這樣一個機會,大概是不可能。你那上司說的話也是對的,天下哪有一蹴即至的事情。像你這樣每月拿二百元以內薪水的人,一下子跳著拿四百元,這也就差不多是一蹴即至了。」

  素英也笑道:「果然有這樣多的收入,那我們實在用不了。算著浪費一點兒,把我打小牌,淡然吃館子看電影的錢都算在裏面,也還會有點兒富餘呢。」

  淡然看老太太和夫人的態度,對於這個消息,都十分高興,自也不說反對入城的話,免得掃了她們的興致。便是家裏兩個女傭人聽說先生又在城裏頭就了好差事,不久大家都要搬進城去,也是十分歡喜,各人笑嘻嘻地,給淡然做了飯來吃。大家既有了一個指望擺在目前,在這長天日腳裏也不像是往日那樣無聊,各人都幹得很興奮。倒反是淡然自己,感到眼前這個地方,未必可以久住,自己無端地搬到鄉下來住上幾個月,於今又要丟開它,回想到在這裏對於大自然的親近,未免過於疏忽。心裏這樣一轉念頭,便走出屋子來,在小花圃裏散步。

  雨後的秋晴,雖還是太陽照著,可是日光偏西的時候,樹梢上的西風迎空吹了來,在人身上,倒覺是涼颼颼的。那樹枝上半綠半黃的老葉子被風吹著轉動,發出瑟瑟的響聲。抬頭看看天上,有幾片薄薄的白雲,在蔚藍色的天空下,要動不動地停澀著。只這些聲色,這就顯示著秋意是很濃厚了。淡然兩手背在身後,緩緩地踱了步子,不住地向上下周圍看看。素英站在走廊上對他注視了很久。然後也跟著走下來,抬頭向天空上看看,因笑道:「你只管向天上打量著做什麼?怕下雨呢?還是怕天晴?」

  淡然道:「我覺得我們在鄉下住的幾個月,糊裏糊塗地過著,實在沒有把大自然的滋味,仔細領略一下。將來回到城裏去,人家問起我們鄉下的情形,我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答覆的。」

  素英道:「這個問題,可以做兩種看法。說到自然的風景與情調,那倒是我們或早或晚會有那麼一種印象。若說是農村情形,我們可就隔膜多了。說起來我們這裏是鄉下,其實我們的環境,完全是受過科學洗禮的佈置,與真正的中國農村,那還差得遠。我們在鄉間住上幾個月,風景的確是鄉間,若說到生活,我們過的還不是城市生活嗎?」

  淡然笑道:「若說到這一層,我倒是比你要勝似一籌。這裏一部分農村的情形,我倒是實地調查過。那一分貧寒和不衛生,恐怕說出來你不會相信。那種地方,漫說住上幾個月,就是幾小時,你也不能忍耐。」

  素英道:「你又到過多少農人家裏呢?」

  淡然一時高興,不覺把前幾天遊蹤所到說了出來。這時素英真問他到過什麼農人家裏,他卻沒有那勇氣,敢把所到的地方說出來。因笑道:「我走到最遠的所在,離開公路有十多里呢。大大小小的農村,我都進去張望了一下。鄉下人有趣,看到我穿短褲襯衫,說我粗人不像粗人,斯文人不像斯文人。你看,有公路可通的鄉下,人民的知識水平還是這樣的低。若是再到內地去一點,那更不成話。歸農,談何容易?」

  素英笑道:「不想你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,你的思想轉變了。」

  她一高興,說話的聲音,未免提高了一點兒。隔壁的田太太帶了孩子們也在空草地裏玩,正待向這邊打招呼,隔著短籬便接嘴道:「金先生思想轉變了?是指哪一點而言呢?一個城市裏生長的人,突然變著到鄉下來過農村生活,早就轉變了。」

  淡然笑道:「她所說的,是指新的轉變。」

  田太太笑道:「什麼新的轉變呢?不能由農村再變到都市里去?」

  淡然心裏想說,正是這樣。然而他有他的感覺,就在這時,向素英看了看。見素英臉色淡淡的,只管向自己丟著眼色。便笑道:「人的心境是難說的,也許我們變到會再轉進城市里去。」

  田太太聽了這話忽然有所省悟的樣子,點點頭道:「是了,自從行之走了,關於金先生所以要進行的事,耽誤了沒有進行,大概再有個兩三天,他也就回來了。這幾天下雨,金先生又進城去了,金太太覺著悶得慌吧?」

  她說到這裏,向素英臉上看來。她將兩件並不聯串的事,放到一處來說,那意義卻是很聯串的。素英想著:「莫非她已知道我們要進城去了?」

  想到這裏,心裏不自在,卻也沒有話說。可是在田太太看來,益發認為是他們感到農場的事情延擱了,減退了他們下鄉的熱忱。她覺著必須自今為始替他們努力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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