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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▼第十四章 轉變了

  將城市看煩膩了的人,總不難在城市裏找到新的刺激。而把農村看煩膩了的人,想要在農村裏再去找一種新的刺激那卻是困難。鄉村未嘗沒有刺激,但那刺激卻是文靜的,必須人慢慢去賞鑒,才有所得。而況這也只是讓人感到一種趣味,絕不是什麼興奮。金太太素英,這時對農村沒有了趣味,在興奮不起來的情景中,越是懶洋洋的。她悶過了這個半天,也曾想到逐日這份無聊不能忍受,明天當找個地方去消遣半天。也許有意無意之間,能發現那菊香所住的地方?把這事辦妥了,卻也是一件稱心如意的事。她如此想著,晚上便找出了一件很久未穿的短衣服。此外,布傘、小照相機、旅行袋,一一清理出來,預備做一個足可消磨一日的旅行生活,而旅行所需要的東西都不讓缺乏。可是,這晚就很熱,不像是個深秋天氣。看看天上,月亮沒有,星星也沒有,漆漆黑的,分不出高低遠近。但聽到那屋子外的樹葉,呼呼地被風吹著響。

  不多大一會兒工夫,風勢來得更大,震天動地,把所有的搖撼發聲的東西,一齊都震動得響,風刮著野外的幹沙,也就嘶嘶地由門窗兩處撲了進來。這是暴雨要來的前兆,也不怎麼介意,天氣轉涼了,老早關門熄燈睡覺。哪知道這風鬧過之後,雖下了一陣暴雨,卻不怎樣厲害,倒是下雨的時間拉長了,由晚上九、十點鐘,淅淅瀝瀝下起。始終不曾停止。素英心裏感到煩悶,晚上被雨聲吵鬧著,倒反是睡不著。迷糊了一陣,在枕上醒過,卻是大半早晨,小大子已經在屋子裏開始工作了。睜眼向外看去,見窗戶外面的簷溜,正是牽繩子一般地向下落著。玻璃窗戶開了半扇,風帶了濛濛的雨煙,飛進窗子裏來,身上還有些涼颼颼的。在枕頭下面掏出手錶來看了一看,竟是八點半鐘了。於是加上了一件長衣,首先跑到外面來,站在走廊上觀望。

  那看厭了的對面小山,現在變了個樣子,雲霧飛騰著,遮蓋了大半邊山腰。天仿佛是矮了若干,直接罩到山頂上樹頭下。雨正在下著,既不是雨煙,也不是雨絲,很濃重的烏雲裏面,夾雜著零落的雨條。眼前的樹木,被雨水洗著,都變得更綠,可是遠處的樹木,也就為了這情形,和雲雨攪成一片,把眼界縮小了很多。只聽到遠近一片淙淙之聲,正是田溝裏積水在流著。在這個情形下,絕對是個下連陰雨的天氣,昨晚打算出去遊歷的計劃,這可要全般推翻了。這雖是一件小事,這卻也加增了一次失意,無精打采地漱洗完了,便捧了一杯茶坐在走廊上看雨。原來覺得這雨景換了一番眼界,卻也耐得一看。

  可是到了這時,雨更下得細密,原來模糊著藏在雲霧裏的山影子也消失了,那方興未艾的雨霧,差不多籠罩了面前一片果園,那些樹木像投影畫,在陰雨裏立著一些高低不齊的輪廓。雖然素英也知道這種風景,曾被藝術家攝取去了,成了中國的米派山水。可是在她今日看來,只有感到煩厭。在走廊上坐得久了,還是回到屋子裏去找舊書看。在她這種煩厭的情緒中,老天爺偏是不作美,竟接連下了四天的雨,那屋外的潮濕,浸上了走廊,臺階石上,新長了一片青苔。這也就禁止了人半步下臺階不得。素英將一些不愛看的書,輪流地拿到屋子裏去,躺在床上看。每每抬起頭來,便看到窗戶外屋簷上落下來的簷溜像垂了一幅直穿的珠簾。恰好是這窗戶外面,去菜園不遠,這日子瓜豆藤蔓,全已長老,雨打在那老葉子上,大聲嘩啦,小聲滴瀝,非常吵人。

  在晚上,素英總是為這聲音吵醒。這樣,雖是次日可以睡場早覺,然而起床之後,還是悶悶地看書了。在城裏住家,遇到了陰雨天,雖也是極可煩膩的一個日子,但穿上皮鞋,罩上雨衣,再又有車子可坐,隨便什麼時候,也可以找到消遣的地方。便是每日早上,看看幾份日報,也可以消磨一兩小時。於今在鄉下遇到了雨,除著躺在床上看書,可沒有第二個方法。

  老太太看到她整日地在屋子裏睡覺看書,便也找著她去談話,因笑道:「我看你這樣子簡直悶得很,不要弄出病來,沒事,你可以找隔壁田太太談談天去。」

  素英搖著頭道:「那不好,人家是持家的人,天晴有天晴的事,下雨有下雨的事,我去找人家談話,耽誤了人家正當工作。」

  老太太伸頭向窗戶外邊看了看,因道:「天上雲開了,也許今日下午可以晴。天晴了,淡然就會回來的。」

  素英笑道:「他回來了,也未見得就是解悶的人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不是那樣說。我覺得他這次進城,必定要把這生活問題做個根本解決。說不定他回來了,馬上可以帶你先進城去一趟。」

  素英雖覺得進了城去,就可以解除煩悶,可是對老太太這句話,可不肯承認,因笑著又搖了兩搖頭道:「並不是到了城裏去有得玩,有熱鬧可趕,就不煩悶,最主要的原因,還是生活方針沒有確定。」

  老太太笑道:「本來呢,淡然一肚皮春秋,以為下得鄉來,一勞永逸的,生活就確定了。哪曉得事情是適得其反,到了鄉下來,天天掏出老本來墊著花。這樣墊下去,不必多,只再過三個月,我們銀行裏那點小存款,也就可觀了。」

  素英道:「到鄉下來墊款花呢,這個倒是我們知道的,辦農場這種事,並非立刻就可以生利的。但是不生利,總也要繼續工作。現在淡然不但沒有工作,連一點兒計劃也沒有。按著田先生說,有些農作物,在前一年的秋天,就要動手佈置。你看,田先生不在家,已是沒有了尊師,而淡然自己又是慢條斯理的,毫不著慌,把這個當預備的日子錯過了,明年耕耘的日子一到,還是白過。我想著,在淡然這次進城,應該有個決定才好。」

  老太太道:「這話倒是誠然。我們不比田先生,人家是大小農場幾所,辦得很有規模,自己偷懶一點兒,也不過是歉收,莊稼在田裏總會生糧食,樹木在地裏,總會長果子。我們這屋是借住的,田地還不知道在哪裏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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