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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料理新篇斷剪京華夢 商量舊事來看蝴蝶圖(5)


  梁寒山一想,這個掃葉樓有什麼可看的東西,她非要我去看看不可?於是就照著她指示的路徑,向前走去。經過城重回廊,果然有一幢小樓,向著一叢大樹而起。樓正面一字吊窗,很是軒敞,這屋子裏只有了一些簡單的木器,正中一張琴案,放了一張古琴,旁邊一張烏木架,陳列著許多布函黃綾簽字的佛經佛典,果然古氣迎人。壁上雖也掛了一些字畫,卻也不見得有什麼可注意之處。由這裏上樓,只見滿樓的壁上,都是些大小不齊之屏條,有畫。上前看那些字畫,多半有題跋。多半是說朋友相贈的,或者是在小市上,破字書攤子上收來的。無非是看到頗有可取之點。不忍埋沒,取以收藏裱糊起來。梁寒山這才心中恍然大悟,所謂掃葉樓者。不是掃落葉之葉,乃是掃起這些斷簡殘篇。人家費了一番苦心,將這些東西收集起來,當然有點好東西倒不可不看,然而主人也未見得十分重視,若是重視,也不會懸在這種地方,讓人家隨便地看了。不過張梅仙再三地叮囑自己到這裏來看看,必有所謂,無論如何,我必須仔細看上一看,免得把她要給我知道的損漏了,因之就對字畫,一件一件看去。

  看不多久,卻有一軸小屏射入眼簾,不由得將前塵影事,兜上心來,倒愣住了。這小屏是一雙秋蝴蝶,蝴蝶之下,一片秋草,沾著幾片紅葉,並沒有別的東西。記得前三年,偶然有點閒工夫,便抽出精神來學畫。學畫的結果,什麼都沒有學會,只學得蝴蝶一種。這個小屏,正是自己畫的。那日是重陽節,畫過之後,自己很高興。曾在上面題了兩闋《浣溪沙》的小令。那詞是:

  寒木飄搖葉葉紅,還隨秋色到簾櫳,被人喚著可憐蟲。老圃疏籬微雨後,亂山秋草夕陽中,不堪回首憶春風。

  桂子香消一味涼,婆娑舞態轉尋常,花叢看慣是淪桑。幾點幽花重九節,一行疏柳碧雞坊,虧他到此也成雙。

  當時填這兩闋詞,也是一時之感想,並沒有什麼寄託。現在看起來,倒有點不切題。畫過之後,並沒有寫著日月,也沒有署名,不知道什麼時候,就不見了。這種東西過去就算了,當然不值得研究,不料什麼時候,這東西會流落到這地方來。但是這畫改了舊觀了,畫邊另題了幾行字,乃是一段小跋:

  頃於故紙攤上,得《蝴蝶圖》並有題詞,筆致秀潤。文字清婉,惜不知著作者姓名。然仔細玩味,此是一人之作也。

  梁寒山道:這倒讓他猜著了,這題跋的又是誰呢?再向下一看是:

  聞掃葉樓主人,好收藏風塵中之斷簡殘篇,特以此為贈,使懸之樓壁,聞之其人,終有一日物逢舊主,亦一文壇佳話也。香雪齋主識。

  這個香雪齋主,又不知是何人,這樣的多事,這也是天涯沿路訪斯人的意思了。心裏想著,再將那筆跡細細一看,這個明白了,不就是叫我到掃葉樓來的張梅仙嗎?這兩闋詞,曾投到一本雜誌上登了出來。那下面正注著是自己的真實姓名,大概她也看到了那本雜誌,自然知道是我的東西了。她之再三要求我來,就是想表示她一番相知之意。我曾為了她十闋詞,輾轉的訪著她,她這是答報我相知之意了。最可玩味的,她既知道了,卻不明對我說,只讓我自己來找著,好猜想一番,這個人用心,真是太曲折了。對了這一幅蝴蝶圖,呆看了許久,連自己在什麼地方都忘記了。自己也不知道站了幾分鐘,因為陣陣涼風由腦後吹來,這才把自己驚悟。把這件事給證明了就是了,呆呆地儘管站在這裏作什麼?

  於是慢慢地走下樓,向花園裏走來。心裏有了一種新感觸,便不住在花園裏徘徊著,把來參加交際,以及要看跳舞聽音樂的事,一切都忘了一個乾淨。信腳所之,也不知是到了什麼地方。抬頭一看,卻是花園裏最荒僻的所在,由這裏向前一望,全是些亂草。秋天這樣深了,草長得有二三尺深,人在草裏亂著走,蚱蜢兒,只管亂飛。最前面就是一堵白粉牆,大概牆外是一條冷巷了。這地方沒有什麼意思,就折轉身來,見面前有兩塊平直些的石頭,放在水池邊,隨身就在石頭上坐了。

  這水池裏的水,雖然不深,倒是很清潔,人坐在石頭上,看到自己的影子,和一切東西,都倒立在水裏。在水裏頭忽然看到自己今天穿了一身華服,不由得笑了起來。縱然故意這樣穿著,為了在僕役面前出一口氣,這局量未免太小了,何至於要求片刻出氣,和這些人去計較?對著水裏望了一會,心想不要老是這樣望著,仔細向水裏一栽,鬧一個不得好死,人家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呢!連忙掉轉身來,還是向原來的方向走去。只這一轉身之間,忽然看見一種五彩繽紛的東西,由面前一閃而過。正待仔細去看,那東西又閃了過來,不是別物,正是一雙碗口大的蝴蝶,也不知什麼原故,只管是在頭上飛來飛去。這個時候,天色雖然不早,半空裏卻沒有一點風,看這一雙蝴蝶飛來飛去,極是自得。寒山看得很有趣,蝴蝶飛到哪裏,便跟到哪裏,後來跟到短柏林籬下,蝴蝶一直飛過去,待人由旁邊繞過來時,蝴蝶已去得遠了。梁寒山站住了腳,周圍一看,哪裏有一個蝴蝶的影子。這蝴蝶真也不知道從何而來,也不知道從何而去,這倒有些奇怪了。自己無意中遇到自己所畫的蝴蝶,現在無意中又遇到一雙真的蝴蝶,天下真有這樣巧的事,這莫非有什麼預兆不成?但是果然這樣想,近於迷信,那未免可笑了。這一陣追蝴蝶,追得實在疲乏了,樹底下橫擱了一張露椅,便一歪身坐在椅上,帶睡帶想著。正自這樣出著神,鼻子裏卻微微地感到一陣香氣。心裏想著,這地方哪來的香氣,自己越想越涉及奇怪了。

  睜眼一看,不由得愣住了。原來張梅仙來了。她先笑道:「我猜梁先生這時候還沒有走,果然還在這裏。」

  梁寒山站起來,笑道:「我在這裏有了兩種奇遇,把我耽誤了。」

  因把過去的事說了一說。又道:「張女士怎樣的能抽身出來呢?」

  她道:「會已散了,現在是鬧餘興,不過是些陳陳相因的跳舞,我懶於看得,所以就到園裏來散步,不料倒有個同志!」

  說著,她手扶了露椅的靠背,就坐下了。梁寒山道:「張女士要我到掃葉樓去看,什麼意思?」

  張梅仙笑著搖了一搖頭道:「事到於今,不應當還不明白吧?」

  梁寒山道:「這樣說來,那個香雪齋主,一定就是閣下。」

  說著,也向露椅上坐下來,望著她的臉,等她的回答。她抿嘴含著微笑,點了一點頭。梁寒山道:「天下事真是難說呀!我為了在舊書攤上收到張女士十闋詞,曾發宏願,要照著古人,欲把錦箋抄句去,天涯沿路訪斯人。斯人不遠,究竟會到了。張女士偏是照樣收到我這一幅《秋蝶圖》,也是要使之聞之,現在我也聞之了,你看這一往一複,巧是不巧?」

  張梅仙笑道:「惟其是巧,所以我不說明,來等你自己找去。一找著了,自己多麼感著興味?若是事先曉得明明白白,就沒有意思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巧雖是巧,只是一層,明天張女士就要走了。」

  張梅仙道:「我急也不在這一天,再耽擱一天也不要緊。」

  說著,對水池邊,幾行秋柳,只管出了神,微微吟道:「幾點幽花重九節,一行疏柳碧雞坊。」

  可是也就只吟到這句,下面一句不吟。梁寒山道:「這種句子倒勞你這樣記得。」

  她向空中微點著頭道:「很好哇!」

  梁寒山見她老是閃開面孔去,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。便道:「我先說餞行一句話,賞光不賞光呢?」

  她這才回轉臉來道:「不要客氣,我不久就回來的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真不久就回來嗎?」

  她道:「當然。」

  說了這兩個字,她又偏過頭去了。梁寒山站起來,唉了一聲道:「那蝴蝶又來了。」

  張梅仙看時,果然一雙彩蝶,在人前飛來飛去。梁寒山道:「張女士,你看這兩隻蝴蝶,生長在花叢,多麼可羨!」

  張梅仙道:「用莊子的眼光看來,不見得可羡慕。有道是蝴蝶有生皆是幻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我給你對上一句,梅花無處不含情。如何?」

  張梅仙倒盈盈地笑了。

  這一笑是二人認識來所未有。在園中直談到日落樓頭,方才出去。出去以後,倒是到一家酒樓去小飲。至於這小飲是訂交還是餞行?作書的就不得而知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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