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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事料幾分試衣問良母 心傾一見登門訪少年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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露斯到了門口時,見汽車馬車停著連成一片,同學會大門口,國旗交叉之下,就有兩個穿西裝的漢子,戴了紅花,垂著紅綢條,似乎是招待員樣子。露斯一想,到這裡來的人,都是坐汽車坐包月車的,若是連包車沒有,還要當著人家的面給錢,未免透著窮相。因此身上掏出一張毛票,算多給了十多個銅子。向車子上一拋,人就向裡走,免得站著當地給車錢,不像是自己的包車。魏太太卻沒有體諒到她女兒的心事,連問車夫道:「她給了多少錢的銅子票,多了,你得找出錢來。」 那聲音說得很大,不但站在門口的招待員,可以聽得很清楚,就是這周圍許多的人力車夫汽車夫,也可以聽得很清楚,這一下子,真把露斯氣得要昏暈了過去,站在門口等著,更難為情,挺著胸脯,高跟鞋踏的咯的咯響,就走向裡邊去了。這門口兩位招待員,也是不明白她的用意,跟著後面追進來道:「那位小姐,這裡還有紅花,請你戴了去。」 露斯聽他們嚷著,先前怕是要車錢,心裡好個不高興,後來他們說是領喜花的,這才站著了腳,回轉身來,拿著花掛在身上。有一個招待,見露斯是個漂亮小姐,要特別地獻殷勤。便問道:「門口車錢,由門房裡給吧?」 露斯紅了臉道:「我自己有包車。」 她只說了這樣一句含混的話,就走進了二門子。這裡設了有簽名簿,和招待員的桌椅。早有招待員過來,請露斯在桌上簽名,並問露斯是什麼車,以便給車飯錢。露斯道:「我是汽車,現在送我父親出去了,也許回頭要來接我的。」 招待員聽說是坐汽車的客,連說了幾句是是,就公推了一位穿西服的招待員,專門送她到客廳裡去。 原來這位新娘父親做過交通部的司長,結婚的男方,又是個次長的兒子,所以今天的客,倒是上中下各層階級的人都有。因為這些來賓,既是分了階級的,所以各一個階級的來賓,就各自在一個客廳裡。好在歐美同學會東西兩廂,有的是客廳,讓他儘管去分區域。這時露斯進來,招待員聽說她有汽車,知道有汽車的女賓,都在東廂第一個客廳裡,就把露斯向第一個客廳裡引。他本來並沒有存著什麼階級觀念,不過他料想都是男女兩宅有汽車的朋友,必然有好多互相認識的,當然要物以類聚才好,所以把她引到這裡來。 露斯進了客廳,看看女賓們,珠光寶氣,花團錦簇,滿屋的富貴氣象,這其間,沒有一個是認識的。不過既進來了,就要表示大氣一點,不能看到沒有熟人,又退了出去,因此大著步子走到客廳裡邊,有一張小沙發,還不曾有人坐,就坐下了。女人看女人,向來比男人還要厲害。看到別個女子長得漂亮,總要仔細地觀察一下,找出她一點破綻來,以為講究竟不能算美。看到別個女子長得寒磣,心裡就要好笑,以為她這種樣子也要出來現眼。總之,美女子看女子,存一種鄙觀態度,相比之下,自己更是美,甚至於還要故意多說幾句話,多走幾步路,讓人家注意。心裡說,你別美,看看我是怎麼樣?醜女子,存一種不服的態度,人家美,硬說不過如此,也可以找出壞處來呢。人家或者也醜,她這一得意,就不用提了,以為我總比她好,常聽人說我是個醜女子,今天我也看見不如我的了,我究竟不醜。有了以上的情形,像露斯這樣一個漂亮年輕的女子進來,滿座的佳賓,哪裡有不看她一看之理。露斯不但不怕別人看,而且很歡迎人看。只是這屋子裡一個熟人也沒有,像模特兒似的,呆呆地坐著讓人看,也有點未便,就昂著頭閑看那壁上掛的油畫山水,以避開眾人直射的目光。 在她這偶一回首之間,卻有一個人對她笑了一笑,這個人本來一進門就注意到的,是個西洋女子。在那些女賓客中,真是個最顯明的目標。她也和女賓中一兩人談話,說的都是外國話,露斯就只念兩本初中的英文教科書,她說的是不是英國話,也沒有這能力去辨別。因此也不敢多看她,怕她會說起話來。這時人家對著自己一笑,這不能不理會了,也就向她報之一笑,她先說了一句外國話,露斯白瞪著眼望了她,不知所答。她見露斯答不上來,料是不懂,便改添著中國話道:「小姐你好嗎,你貴姓?」 露斯告訴了她姓名。本想要問問她的姓名,但是聽到教英文的先生說過,西洋人初見面,問姓名,是不大好的。人家問了過來,一時又找不著話來寒暄,自己倒有點慌亂。那西洋女子,似乎也知道露斯的困難似的,就在手提的小皮包裡,取出了一張名片,笑嘻嘻地遞了過來,這倒用的是中國人的辦法,一面印的是英文,一面印的是漢文。露斯將英文的一方面看了,先看這邊的漢字,乃是周哈瑪利。看了這幾個字,可想而知就是她這名片,也是採用中西兩方面的辦法。是了,常聽到李三小姐說,有一位周太太是法國人,在美國生長的,能說好幾國的話,李小姐曾跟著她學過英法文。不用提,一定是她了。便笑道:「原來是周太太,我久仰得很,李小姐常和我說過的。」 周太太想了一想,才答道:「不要客氣。」 只說了這四個字,她笑了笑,就不說了。看那樣子,不但是不大會說中國話,而且也不大懂中國話。這種情形之下,她怎麼會嫁給了中國人?這不能不認為是一樁可怪的事了。只在這時,有個穿西裝的男子,在客廳門外站著向周太太一點頭。 原來主人翁,本不曾將男女來賓分座,可是自然而然的,女賓和女賓坐到一起。在座有幾個男賓,覺得有點不便,自走開了。因之這位周太太雖是西洋人,交際很大方的,然而到了這時,也不得不隨鄉人俗坐在女賓客廳裡。這個和她點頭的,便是她的先生周國粹,現時在外交部當了一個二等差事,每月有四五百元的收入。周太太一見,便站起來迎上去,他兩人向來是用法語談話的,於是周太太就望著來賓,咭哩咕嚕和周國粹說了一陣。那周太太看人的時候對於露斯卻有十二分注意的神氣,同時周國粹將那小鬍子笑著翹起,也向露斯看來。露斯心裡想著,像他們這樣出文明人都很注意看我,自己便只管矜持起來。人人望著她,她卻不肯望別人。 這時那周國粹先生卻走了過來,手扶著帽子和她點了一個頭。露斯見闊人和她招呼,這是很有面子的事情。便也笑嘻嘻地站了起來,和周先生點頭。周國粹道:「你這位小姐貴姓是魏呢?」 露斯笑道:「是的,你是周先生吧?我好像在什麼地方會見過你的。」 周先生見她是魏小姐,已經很客氣,而今她又說見過面,也不問真見過與否,便道:「也許見過的,因為是常到李小姐家裡去,大概是在那邊會過了。我內人說,露斯魏很像她一個學生,這個學生回南去了兩年,她很疑心露斯魏和那人是姊妹。」 露斯道:「但不知那人姓什麼?」 周國粹道:「內人是不認識中國字的,只知道英文拚出來的姓,仿佛也是魏字,不知道對不對?」 露斯笑道:「對的,我有一個姊妹和我相貌差不多,回南有兩年了。」 周國粹也願意問得對,就把這意思翻譯給周太太聽了。周太太很是歡喜,拉著露斯的手問長問短。周國粹倒新添了一種差事,只好向兩方面不住的翻譯著。他一張嘴除要替兩張嘴說話之外,有時自己還有些意思,要告訴兩邊的人,於是一張嘴成了三張嘴,這忙法也就不亞於戲臺上的一套場面。各處要照管著。後來周太太說,請露斯到她家裡去玩玩。周國粹得了這個機會,就笑嘻嘻地向露斯道:「內人說非常的歡迎密斯魏到捨下去談談。不知道密斯魏最近可有空餘時間沒有?」 露斯笑道:「我沒有什麼,隨便哪一個時候,都可以過去奉看的。可不知道周先生周太太什麼時候准在府上?」 周國粹道:「每天上午,我們都在家的。密斯魏若是能光臨的話,最好給我一個電話,我知道密斯魏會到,無論如何,總在家裡等候。」 周太太見周國粹那樣笑嘻嘻地向著露斯說話,眼睛是斜看著,腰子是微彎著,那種情形,很有些可疑,連忙就追著問他說的是些什麼?周國粹經太太盤問著,不能不回答,便掉轉身去。 外國人究竟是外國人,周國粹隨便一扯,這事也就扯過去了。露斯才把向周國粹注視的目光掉轉過去,只見她母親在走廊下緩緩地走著向這裡面看著,看她那樣徘徊的樣子,似乎已經在客廳外面等了不少的工夫了。便走出來對魏太太道:「媽,你沒有看見嗎?那位有外國太太的周先生,他和我說了許久的話,那外國太太也和我談了許久,她還要約我到他們家裡去呢。」 魏太太拉著她走開來幾步,用嘴向周國粹一努,輕輕地道:「是他嗎?他在外交部有差使,聽說在總長面前很紅呢。他既然邀你到他家裡去,那倒是人家一番好意,你不能不去敷衍人家一下了,要不,你和他約一個日子我陪著你一道去吧。」 露斯道:「你和人家又沒有一點交情,你去作什麼?」 魏太太笑道:「你這孩子,我有點機會,總是攜帶你,你有路子,就不肯攜帶我。你不讓我去,我就不去。我倒有個朋友給你介紹。」 說著,拉了露斯的手就一路向石階下來。 只見那院子中心,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,衣服穿得是非常整齊,頭髮梳得是溜光,遠望著也是個翩翩少年。看到她老遠地就向這邊點頭點腦,似乎母親要介紹的,就是這個人了。走上前一看時,原來這人是個過去的少年了,雖然他把鬍子剃得光光,然而他大概是個有連鬢鬍子的人,因此兩腮上還現出兩道青隱隱胡樁的痕跡。黃黃的面孔,偏是左一個紅疙瘩,右一個疙瘩,那一個小紅蘿蔔鼻子,還紅得發光。這樣的人,偏穿上一套藍呢的西裝,系上一根大紅領帶,那一分兒寒磣,就不必提了。 他倒真是客氣,等著魏氏母女到了面前,便是一鞠躬。魏太太給露斯道:「這是錢則順先生。錢先生現時在銀行裡辦事,他令兄就是銀行界大有名的人,他看到你的相片,就要我介紹和你認識呢。」 露斯聽了一想,父親曾說有個銀行界姓錢的,很有些錢,路子也很寬廣,倒有點線索可以去找他,只是一窮一富,怕他不理。大概所說的就是這人的哥哥了。母親既然很殷勤地介紹著,不能不理會人家,也就只得笑了一笑道:「哦!就是錢先生,我是很久仰的了。」 錢則順道:「不敢當。早幾天我就對伯母說過,要去和密斯魏談一談。伯母說是不必,約了今天在此地相會,真是有勞玉步了。」 露斯想道:這不是扯淡嗎?我和李家來道喜,要他從中說勞步。便笑道:「這也無所謂,本來我要來參觀婚禮的。」 魏太太道:「你倆談一談吧,我要到客廳裡去應酬應酬。」 說畢,回轉身就走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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