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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回 事料幾分試衣問良母 心傾一見登門訪少年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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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泰然一出大門,就雇車到嚴守貞家來。在半路裡碰到魏露斯的父親魏建成,低了頭在馬路一邊走,彼此也不曾打什麼招呼。到了嚴守貞家,一敲門又是那老奶子出來開的。烏泰然身上還有幾張毛票,自己也不肯算一算就向老媽子手上一塞。老媽子早就看到面上一張是毛票,這手上握的總數,決計不會是小數目,連忙微笑向烏泰然蹲著一請安笑道:「怎麼又好要您花錢?小姐在家裡呢。您先進來坐吧,我去叫她去。」 於是將他引到客廳裡,自向裡面通知去了。 不到多大一會兒的工夫,嚴守貞便笑嘻嘻地出來,一進門便道:「我真等了你一個夠,怎麼這時候才來呢?」 烏泰然笑道:「我知道多耽誤了點時候,是我沒有法子。因為我上完課之後,正要出門,偏是校長有事不能來,他帶的兩點鐘課,就讓我代理。我想起你的約會,本來不肯帶,但是這兩點鐘課除了校長,只有我能教,那些學生,和我感情又特別的好,我不教,心裡過意不去,所以我為了這個,把鐘點延誤了。但是這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,我想你一定能原諒我。在社會上做事,就是這樣,太沒有專門技能,混不到飯吃,可是有了一樣可靠的專門技能,有時你又一定盡許多無味的義務,就像這一堂課,我若是不懂,就用不著我代理了。」 說時,伸手到袋裡一掏,將那卷鈔票掏了出來,揚了一揚,當即向兜裡一插,笑道:「也就靠了這一點,可以聊為解嘲罷了。」 嚴守貞且道:「原來是學校裡發了薪水,今天應該請我們吃啦。」 烏泰然道:「一定一定。」 嚴守貞道:「還是請我一個呢,還是請我陪密斯魏呢?」 烏泰然道:「你倒提她,我和她,就是這樣完了。」 嚴守貞道:「這話靠不住的,你在我這裡這樣說,見了她恐怕又要說和我沒關係了。」 烏泰然道:「你這話就不對。你想,我要是兩邊倒,昨天喝咖啡的時候,就不會暗下約你了。我既然是暗下約了你,這就是我傾向你這一方面的明證。這一層,你也應該明白的,還用得著我說出來嗎?」 嚴守貞將嘴一撇道:「我才信哩!」 烏泰然見她分明是相信了,便約著她一路去吃晚飯。吃過晚飯,又約她看電影,看完了電影,又訂著明日的約會,就這樣一日一日的下去,共有三天之久。 烏泰然那衣裳裡三十塊錢,快要完了,他忽然對嚴守貞道:「我想我們這種辦法不對。人生既然為著找快樂的,但是說到找快樂,就也可以得一個極短時間的快樂,那有什麼寶貴呢?依我說,我們圖目前的快樂要緊,圖永久的快樂也要緊,我們可別為了目前的快樂,誤了將來的快樂。那些光圖目前快樂的青年,那是害了近視眼的病,我想你一定贊成我這種論調的,因為我平常聽你的言論,你的眼光是很遠大的。」 嚴守貞聽他說了一大遍,不知他的命意所在,她後來贊成說自己眼光遠大的,也不容細加分辯,就承認了那圖未來快樂的論調。烏泰然因她贊成了,便笑道:「這些天,老實說,我們有些近視眼的毛病了。依我說,以後我們的友誼,要精神上形跡上,一同並進。我主張我們還是日日見面,可是只在一處研究學問,不要出去玩。就是出去玩,也只能一個星期一次。你對於我這種辦法,要不要我細細的解釋一下。」 嚴守貞道:「你已經說明在先了,還要解釋什麼?」 烏泰然一拍手道:「怎麼樣?我就說你的眼光很遠大呀!但是現在不天天出去玩,我也不讓你感到寂寞。」 嚴守貞聽他這樣說著,也就無可辯駁,當然都依他的話照辦了。烏泰然和她有了這個約會,也就省下許多,每日都到嚴家相會一次,說著只是來研究學問。 原來嚴守貞的叔父,在天津一個小機關裡做事,這裡就只有她的嬸母和母親。嬸母是麻將團裡的人,每天都出去打麻將,要鬧到兩三點鐘回家,家裡的事簡直就不大問。嚴守貞的母親,乃是姨太太扶正的,自己少年就喜歡交際,而今女兒交際,當然也是不管的,所以烏泰然天天到嚴家去,是非常自由。這裡去得勤了,露斯那邊,又冷下來。露斯所猜定了是在嚴家的,但是到嚴家來找了兩回,老媽子開了門就說小姐不在家,無論如何,沒有勉強擠進人家屋子去的道理,只得飽嘗閉門羹而回。她想著和烏泰然絕交,那都沒有什麼關係。只是自己相信,無論品貌學問年齡,都不會讓嚴守貞比了下去,何以自己的愛人會讓她奪了去,這一口氣,平空咽了下去,實在有點忍耐不住。嚴家去不得,烏家總可以去得,現在就直接去找烏泰然,見了面之後,看他怎麼樣。這人真是不可測,從前要和我發生愛情的時候,一天到晚在我家裡,我要怎麼樣就怎麼樣。而今突然把我丟了,我非問他一個所以不可! 她這樣想著,一天起早,直向烏泰然家裡來。正好他由屋裡出來開門,他開了門並不理會,竟自向胡同口外走了。露斯一急,便大叫起來,在她這大嚷聲中,也不知道她說的什麼,只覺得嘩啦嘩啦而已。但是烏泰然下了決心了,無論露斯說些什麼,他也不管,已是走出胡同口不見人影了。露斯要到烏泰然家裡去吧,無如他家裡人,是一個不認識。要是就這樣回家去吧,無端自找上門來受了這一頓侮辱,有多麼難受。因之,在胡同口徘徊了一陣,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。她隨後一想,烏泰然許下條件,但是一樣也沒有實行,就是和他將友誼保存著繼續交下去,怕也未必能得著他有什麼幫忙之處。如其將來彼此不和,這個時候,就分開倒也乾脆。如此轉身一想,這才雇了一輛人力車子回家去。今天本來起身得比平常早一點,加之又是一肚皮煩惱,因之回家之後,馬上就倒在床上睡了。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,才讓她母親到床上來搖撼著身體,強迫著給她吵醒了。露斯坐了起來兩手揉著眼睛道:「人家睡一會兒也不容得,硬把人家吵醒來。」 這時,便鼓了嘴。魏太太道:「還說我吵你呢,你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。若是像你這樣,起早回頭再睡一會,睡到半下午,這有什麼關係,人人都可以起早了。吃飯吧,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。」 露斯道:「有了好玩的地方,你就會自己去,肯帶了我一路去嗎?」 魏太太道:「你忘了嗎?今天李三小姐,在歐美同學會結婚,那裡有些個熟人呢。」 露斯聽到有結婚的場合,也不知道什麼原故,自己好好兒的興奮起來。就連忙起來打開小梳裝匣子,用梳子梳頭。魏太太道:「你忙什麼?人家是三點鐘結婚,吃過了飯,從從容容地去,一點兒也不會遲。」 露斯梳著頭髮,看見鏡子裡自己的衣裳,忽然想起一件事,將手上的梳子,忽然向桌上一拍道:「我不去了。」 魏太太道:「這孩子又發脾氣,說得好好兒的,為什麼不去?」 露斯道:「你想想,我穿什麼衣服?我就這樣子去參觀人家結婚嗎?」 魏太太道:「就有了好衣服再去,這件事,我可沒有辦法,乾脆你就別去吧。」 露斯道:「李三小姐,老早的就約我參與她的婚禮,到了這個日子,我倒不去嗎?」 魏太太笑道:「我早就料到你有這一套麻煩我,你打開那櫃子瞧瞧,有什麼沒有?」 露斯聽到這話,果然將櫃子打開,可不是有一件印花綢的旗袍在那裡嗎?不但有這個,另外還有一雙長筒絲襪和一雙銀灰色的高跟皮鞋。露斯道:「這也沒有什麼稀奇,不過是你借來的罷了。不穿也罷,穿壞了,我可沒有力量去賠人家的新東西呢。」 魏太太望了她笑道:「你別管是怎麼樣來的,你先穿來試試看,是不是全合身材?」 露斯因母親說了這話,以為這或者不是借來的,於是將高跟鞋穿著試了一試,竟是十分合適。再將旗袍一穿,不肥不瘦,不長不短,竟和自己新做的一樣。心裡想道真怪了,哪裡借來有這樣合身的衣服。衣服大小差不多,還不容易看得出來。這鞋子可不許差一點兒事的,怎麼也是不大不小,這樣的合適。當時便笑道:「這是哪裡借來的東西?就像是我自己的一樣。」 魏太太道:「你索性把絲襪子穿上,到了歐美同學會,我再告訴你,也許你就可以把這個據為己有了。」 露斯道:「那是什麼原故?你何不再告訴我,讓我先穿上,也好安了心去參與人家的婚典。你若是不告訴我,我怕把人家的衣服穿壞,我就不去了。」 魏太太道:「老實告訴你,這東西絕是為你今天要去看人家結婚,給你預備下的。事先不告訴你,就是要讓你驚異一下子。」 露斯道:「這話我不相信,家裡的零用錢都不夠,哪有錢給我買這些東西呢?這怕不要二三十塊錢嗎?」 魏太太道:「置是和你置的,不過不是由我出的錢。」 露斯道:「不是你出的錢,是哪裡來的東西?難道人家鞋子鋪綢緞莊都肯白舍嗎?」 魏太太微笑道:「我難道還冤你,反正是你的東西就是了。到了今天晚上,我就可以告訴你這東西是哪裡來的。或者,我就是不告訴你,你自己會明白過來,也未可知呢。」 露斯對於她母親這樣閃爍其詞,雖有些不樂意,可是自己也有一番好奇心,既是母親說回頭也許可以明白,就按下不問,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?和母親一同吃過飯,修飾一番,魏太太也換了一身衣服。她想這衣服也是以前沒有見過的,難道母親也是借來的嗎?這事太奇了,索性不問,留待將來解決。 當時母女兩人將大門關了,由後院裡轉著後門出來。原來後門兩間房,轉賃給一家窮人家。這家老公母倆,帶著一個孫子正好和他們看門。魏家有什麼事,要老媽子聽差以及書童的時候,這窮人家就都可以像出賃三新棉被一樣,臨時出賃。他們一家人各都有事,免不了全要出去,因之出去的時候,就關了大門,出後門去,家裡托老公母倆管著。今天出去,自然也是照原來一樣。二人雇了兩輛人力車,直奔歐美同學會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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