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斯人記 | 上頁 下頁
第二十一回 計鈔作東席前佯罵酒 解圍共座案下巧傳音(3)


  嚴守貞進去了許久,卻換了一件綠嗶嘰的旗衫,銀灰高跟皮鞋出來。遠遠地就看見她臉白了許多。其一,固然是新擦上一層粉。其二,是頭髮梳得漆黑油光,將臉的白色襯露出來了。她一面走著,一面抬起一隻手來,將頭髮按了幾下。這是合了烏泰然這一句話,美人擦胭脂粉,美人兒更美,可以讓他慢慢地來賞鑒了。當時二人出了大門,就一路向公園來。到了公園裏,就先請嚴守貞喝咖啡吃點心。吃過了點心又問嚴守貞午飯吃中餐呢,是吃西餐呢?她說你何必那樣客氣,這樣一來,倒讓我要拘束起來了。烏泰然笑道:「密斯嚴自己要拘束起來,我也沒有法子。我的人生觀,有點奇怪,以為只要自己覺著痛快,就無論花錢請人也好,花錢自己一個獨樂也好,或者人家花錢請我也好。只要看得人生花錢是求安慰的,就用不著客氣,若要玩客套,那就涉於虛偽。虛偽人生觀,這是無意義的。我希望密斯嚴,不要走進這一條路去。」

  嚴守貞將脖子一偏道:「這話我誠意的接受,我決不會講客套的。你請我也可以,我要吃西餐。」

  烏泰然道:「當然是請你吃西餐。我知道有一家學生飯店,弄出來的菜,真正是俄國口味,我們上那裏吃去。那裏的午餐,雖然只要七毛錢一客,然而我們吃東西,是講究口味合不合,不是討論錢多錢少的問題,所以我總是照著我的意思,專在那裏請客。慢說那裏的菜,實在好吃,就是不好吃,我們既是學生,在學生飯店吃飯,那也算是英雄本色。」

  嚴守貞起初的意思,以為公園裏有的是吃大菜的地方,在園子裏吃也行了,現在他說到吃東西要不失學生本色,這就只好和他一路上學生飯店了。二人談著話,一路走出公園。好在去路不多,二人並排步行而去。到了那家菜飯館裏,找了一個座,烏泰然裝著小便的樣子,走出屋來,在小便處將身上的破皮夾子掏出來看了一看,計一共還有四元二角的藏資,縱然吃兩客飯,帶給小賬,也不過是一塊六七角錢,下餘的還可以請看電影。自己還怕心裏估計得不準確,就掏出日記本子來,用鉛筆寫了個臨時預算表,果然連電影休息時間,買糖果的錢都列入在內,一共不過三塊錢,這可以大著膽子入席的了。

  於是將日記簿揣在懷裏,笑嘻嘻的複身入座。還不曾坐到椅子上去,首先就問道:「密斯嚴,你還要吃什麼嗎?這裏的東西,都不算貴,在這裏吃東西,都是身受實惠,並不奢華,你的意思以為如何?」

  嚴守貞笑道:「不必客氣了,一切都依照你的話辦。你以為怎樣是不客氣,我也就怎樣的吃。」

  這一句話,正合上了烏泰然的計劃,他就吩咐茶房,各來一客菜。茶房問要不要酒?嚴守貞向來酒量大,尤其是愛喝白蘭地,昨天說話之間,曾和烏泰然表示了這句話的,說是自己酒量有點把握。烏泰然明知道她能喝,而且白蘭地要幾毛錢一小杯,就向茶房道:「我們是學生,學生會喝酒嗎?給我們拿一瓶汽水來,就得了。」

  嚴守貞心想,幸而我要喝酒的這句話沒有說出來,要不然,未免失儀了。汽水拿來了,但是瓶子小,玻璃杯子大,一瓶汽水,他只好倒一杯。嚴守貞的杯子倒完了,不能將烏泰然的杯子空著,又開了一瓶,給烏泰然杯子裏倒上。烏泰然向茶房看了一眼,茶房也不知道對於主顧,是哪處招待不周,讓人家生了氣,手裏哆嗦著將汽水倒完,便退到一邊去。

  這裏烏泰然笑嘻嘻地陪著嚴女士將飯吃完,也就有一點多鐘了。因笑道:「我覺得高尚的娛樂,只有看電影,一方面有藝術的欣賞,一方面又保守著我們的沉默。一個星期,無論如何,我是要到電影場去兩次的。」

  嚴守貞道:「我是最愛看電影的,只要有了好片子,無論怎麼忙法,我也要去看的。」

  烏泰然笑道:「好極了,不料我無意中得了一個知己,今天我就請密斯嚴去看電影,不知密斯嚴願意上哪一家?」

  嚴守貞要說不去,自己先已承認了,是個愛藝術的人。要說出來,得向家裏通個消息,怕烏泰然笑她家裏專制,只得說道:「現在不過一點鐘,還早著啦。」

  烏泰然道:「不要緊,我們還到公園裏去遛兩個彎,一兩個鐘頭的時候,還不一遛就過去了嗎?」

  嚴守貞笑道:「遛一兩個鐘頭的彎,這腿可夠瞧的了。」

  烏泰然道:「說是遛彎,並不一定要走著不歇,你能夠坐著和我談談,那更好了。」

  嚴守貞總覺烏泰然的話,是在於有理的一方面,還是依著他的話辦去好,便笑著點點頭。烏泰然掏出錢來,會了飯賬,共是一塊三毛一分,應該找九分之多。烏泰然給了他一塊四毛,讓茶房找銅子回來。茶房以為給他小費,還不止加一,所以等找了零錢回來,然後一塊兒給小費,急忙忙,很高興地將銅子找來了。這時嚴守貞已走出雅座去,烏泰然接過銅子向袋裏一揣,轉身就要走。

  茶房只得向旁邊一閃,攔著去路輕輕地笑道:「先生,小費沒有算在裏頭呢。」

  烏泰然將臉一板,回過頭瞪了他一眼道:「胡說,我回回在這裏吃東西,都是算在賬裏,為什麼這回倒不是呢?」

  伸手到袋裏,估量著還藏著銅子的一小半,顯出不曾計算,而又毫不在乎的樣子,將手上的銅子向桌上一扔,叫了一聲拿去,掉轉身三步兩步,趕快的走了開去。茶房追了出來時,他已走遠了,也就只好不追問。烏泰然陪著走上了大街又轉到了公園裏去。果然遛到三點鐘,就和嚴守貞一路上電影院。看完了電影,還雇了一輛車,送著她回家去。

  一直送她到了門口,才躊躇著道:「密斯嚴,我們可不可以再訂一個約會?」

  若是在十二點以前,嚴守貞聽了這話,大可以婉辭謝卻。現在和他有一天的情感,而且覺著這人,究竟不壞,便笑道:「你太客氣了。只要您有工夫,我歡迎和你談談的。」

  烏泰然道:「若是明天密斯嚴沒有什麼事的話,我再來奉看,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才合宜?」

  嚴守貞道:「要不然,我們明天下午在密斯魏家會面吧。」

  烏泰然想了一想,嘴裏又微微歎了一口氣,答道:「密斯魏是個活潑的人,關於討論學問一方面,也是取著活潑態度的。依我說還是我到密斯嚴這兒來吧。時間就是下午准一點,你看如何?」

  嚴守貞不能再推諉了,便點了點頭,於是烏泰然高高興興地回家去。這便電燈上火多時了,他們倆樂了這一天,可把那在家裏約的魏露斯,等得如熱石上螞蟻一般。要出去呢,誤了今天的約會事小,烏泰然答應幫自己忙的,這樣一來,把一樁好機會,會讓嚴守貞一人搶奪去了。要說不出去,在家裏悶坐著,一點事沒有,實在煩悶得很。

  找了一本小說,坐著看了幾行,又到大門口望望,望望之後,又坐到房裏去寫幾個字。她就是這樣來來去去,坐立不安,一直等到天色黑了,電燈也來了火了,這才知道烏泰然是決計不來了,歎了一口氣,不再等了,拿了一條紅紗圍巾,披在脖子上,就出了大門。但是時間這樣晚,無論會什麼朋友,也不大方便。就在夜市上逛了一趟,散悶散悶。看到浮攤上擺著那些東西,自然不少可愛的,本想買兩樣,無如身上的錢不方便,只好望了一望,就離開浮攤而去。心想若有一個人在經濟一方面幫助,住洋樓坐汽車,縱然是想不到。若說買這些零碎東西,無論如何,那是不成問題的。依著自己的脾氣,本來要和烏泰然決裂的,可是一想,剛剛得著一條活路,這就要把這條路塞死了,未免太傻。雖然他今天對於我失約了,以他向來對我那樣拼命接近的態度而言,決不能突然就把我拋棄了。我想,到明天他一定會向我解釋這種誤會的。如此一想,轉覺心曠神怡起來,倒高高興興的回家。

  她預料著,十二點以前,烏泰然一定會來的,上午又坐在家裏靜靜地等著。不料又等了一整天,還是未曾到。露斯這就奇怪起來。他那天臨別的時候,切切實實約定,准第二天來和我商量學校裏的事,要說他有事耽誤了,只應該昨日一天,何以接連兩天,都不回我一點音信,這種態度似乎不是偶然的,莫非他和嚴守貞交情攀好了,卻將我拋到一邊?但是他們不過初次見面,何至於馬上聯合一氣,拋開我這介紹人呢?露斯自己一個人疑惑了一會子,又不能解決人家是不是真聯合了。光是烏泰然不理會,要交男朋友,有的是,那也不算什麼。若是烏泰然本願繼續幫忙的,卻是嚴守貞霸佔獨吞了,這人未免有點不講交情,那我對於她,非執相當的報復手段不可。想了一天,實在放心不下,次日上午,便親自到嚴守貞家去見她。這個時候剛剛是九點多鐘,露斯料著嚴守貞也不過將起來,現在來找她一定是找得著的。

  不料到了嚴家那條胡同,只一進口,就見烏泰然和嚴守貞兩個人,笑嘻嘻地由大門內出來,這兒由西口進,他們卻是要由東口出。露斯只得老遠地嚷著密斯嚴。嚴守貞聽到,一回頭看見是她,就住了腳。露斯走上前去,只見烏泰然離開嚴守貞兩三尺路,斜斜地站著,黑臉上卻有點兒紫色。露斯走近了,他點著頭微微一笑。露斯也不理他,卻對嚴守貞道:「這幾天都沒有見你,我知道你一定忙得不能開交,所以今天趕一個早來找你,以為你總在家裏的。不料你比我還早,已經打算出去玩了。打算上哪兒去呢?這樣早呀,能帶我去一趟嗎?」

  嚴守貞紅了臉道:「我忙什麼,今天一早,密斯特烏來了,他要約我到你那兒去,和你談談學校裏的事。誰知道你今天早上,也想起來了邀我呢?」

  露斯道:「你當然不會料到我來的,可是我也料不到你們倆這個時候會去邀我!」

  嚴守貞臉色一正道:「密斯魏,你的話,恐怕有些誤會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