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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訂約不忘典裘供小敘 結交有術敷粉發奇談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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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泰然含著微笑,一路跟她走去,到了類於客室的屋子裡,不由得烏泰然驀然一驚。這裡坐著嬌小玲瓏的女郎,穿了一件粉紅的短褂子藍綢裙兒,托出烏油的頭髮,和雪白的皮膚來。烏泰然對少女之美,最贊成有長的睫毛,這個女郎正是一雙很靈活的眼睛,藏在長長的睫毛裡,露斯還不曾介紹那人來,他掏了一張橫列印字的名片,彎了腰,雙手遞過去。那女郎伸手接了,笑道:「對不住,我沒有帶片子。」 在她這一笑之間,雪白整齊的牙齒露了出來,烏泰然笑著鞠了一個躬,自己報著自己的名字道:「烏泰然。」 深覺得她另有一種笑時的美,肩膀一抬,就笑起來。露斯在一邊問道:「你笑什麼?」 烏泰然不料她有這樣一問,臉先紅起來,笑答道:「這一位,我好像在哪裡會過哩。」 露斯這才介紹道:「也許你見過的。這是密斯嚴守貞。對於舞蹈一層,最是拿手,凡是有規模的遊藝會,總有密斯嚴在內。」 烏泰然笑著點頭道:「對了,對了!密斯嚴的跳舞,實在是好。那回我看見了之後,腦筋裡就常有那樣一個跳舞的影子。」 嚴守貞聽說烏泰然瞧過她的跳舞,便笑道:「是在什麼地方?」 烏泰然想了一想道:「是春明舞臺。」 嚴守貞搖了一搖頭道:「不對,我從來沒有在那地方跳舞過。」 烏泰然點了點頭道:「也許是我記錯了吧?但是我的確在一個地方,看過密斯嚴的跳舞,那一回,我還記得清楚。是歌舞劇《月明之夜》。」 嚴守貞笑著點了點頭,沒有作聲。烏泰然笑道:「怎麼樣?我說很確不是?」 露斯道:「你別說了,越說越不對。密斯嚴雖然跳舞,卻是從來不表演歌舞劇的。」 烏泰然的臉上,不覺黑中透紫,笑道:「反正我不是撒謊,總看過密斯嚴幾回的。」 嚴守貞笑道:「這很不成問題,從前見過,我們現在是朋友。從前沒有見過,我們也是朋友。」 烏泰然聽了這話,很覺她替自己解了圍,而且看她這人說話是這樣乾脆,一定也是很開通的人,倒覺很合脾胃,便靠在近她的椅子上坐了。 首先幾句話,少不得就是問學校裡的事。她說,現在所上學校的功課,不大好,打算要另找一個比較好的學校。烏泰然一拍手道:「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了,密斯魏也正在托我找一個相當的學校,我來招攬這一部分義務,密斯嚴和密斯魏同進一個學校,好嗎?」 嚴守貞笑道:「掉學校我是很希望的,可是同時我又怕考。」 烏泰然連忙搶著答話道:「行行行,我既然出來和二位找一個學校,一定想法子免考。就是要考入也總有其他的法子可想的。」 嚴守貞見烏泰然談話那樣和藹,看他的臉色,又是那樣正經,覺得這人很不錯。在她心裡這樣猜度著,對烏泰然就不免多看了幾跟。烏泰然看這情形,也就知道她的意思了,越發摸了一摸領帶的結,又將大襟整了一整。把往日容易愛笑的樣子,完全收了起來。露斯這時已將烏泰然送來的紙盒子打了開來,將裡面的化妝品,分別查點了一點,大概值錢不少,笑著對烏泰然道:「我早就望你來商量考學校的事,原來你和我去買東西去了,這倒難怪。」 烏泰然道:「也不是存心要送禮,我走這洋貨鋪門外過,看見那玻璃窗裡美麗的裝璜,我就想到美麗的女郎們。這個世界,若是沒有女子來點綴,那未免太枯燥了。女郎們若沒有這些化妝品使用,也就少了一層烘托之美。有些人說,化妝品會掩飾天然之美,我覺得不對的。我覺得化妝品也是一種神秘的東西。醜人用了,增加她的醜態。美人用了,就也增加她的美麗。譬如白石階上,堆了一層白雪,自然是像玉一樣。陽溝裡鋪上一層雪,就變成爛泥了。我有了這個感想,我就情不自禁,受了愛美性的衝動,進去買了些化妝品。我這東西買來了,你說我應該送給誰呢?」 露斯聽了這話,倒先笑了。便問道:「密斯嚴,你覺得他這話怎麼樣?有些人說,女子擦脂抹粉,是喪失人格。我以為這話不通,有人格無人格,不在乎這上面。」 嚴守貞是一個美術化的女子,一日也離不開胭脂粉的,露斯說的話,和她向來的主張,正是不謀而合。便將她右手捏著的白骨扇子,在左手心裡一擊,點著頭道:「對極了!我就是這樣說。有些男子,專門攻擊女子愛美,其實男子又何嘗不愛美?他們穿著俏俏皮皮的西服,系著紅綠的領帶,五天一理髮,一天一刮臉,這不都是愛美嗎?據我一個朋友調查,男學生寢室裡,平均是一個人一盒半雪花膏,那似乎不亞于女生吧?」 烏泰然道:「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依我主張,一盒半雪花膏真不算多呢。男子實在因為他沒有用胭脂粉的資格,設若有的話,一定賽過女子去十倍。有些男子說,女人就是藝術,他以為是侮辱了女子。其實不啻反過來說,男人不是藝術,這不是侮辱自己嗎?惟其是女人是藝術,所以胭脂粉是女人獨有的。男人不是藝術,男人就不配用胭脂粉。」 露斯笑著說了四個字:「豈有此理。」 也沒有別的話來責難他。嚴守貞卻望了他的臉笑道:「那麼,你搽粉不搽粉呢?」 她以為這一問可以把他難倒。不想他舉起手來摸著臉道:「搽的搽的,不過不是用粉,只抹雪花膏罷了。我還有個奇異的嗜好,喜歡用女人剩下來的雪花膏。因為那在心理上給了我不少安慰,搽過那剩餘的雪花膏,對鏡子一照,覺得我漂亮多了。」 這兩位小姐對了他的奇談,真是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,只互相看著一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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