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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聯袂閒遊躡蹤作幻想 倚欄小立拾帕賞餘香(4)


  梁寒山看時,那樹蔭下面,果然有一大群人,簇擁著一個略有鬍子穿長袍馬褂的人,在一處走。遠遠地看著,和幾家照相館門口掛的相片,有些像,那正是財政總長殷家謨了。只見王佐才如蒼蠅趕血一般,撲上前去,老遠的就對了他一鞠躬,鞠躬之後,他退了一步,垂著兩手,站了個挺直。遠遠地看那神情,分明是站著回稟什麼話,然後讓殷家謨走過去,就在他後面緊緊地跟著。梁寒山看到,搖了一搖頭,也就不去看他了。由水邊走過來,複坐到那露椅上,只一低頭,又看到了張梅仙她們留下的腳印,不過許多腳印之外,卻又添了一行大些的印子。這腳印不是別處來的,正是自己的腳印,卻有幾處,和人家的腳印相混了。他想著,這樣看來,一個人還不如一個腳印的豔福,就是這個印子,他還比我強,能夠和那腳印成一個團體。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剛才王佐才說的,臨淵羡魚,不如退而結網,我呆呆地只管看著些腳印,由今天看到明天,看過今年,再由今年又看過這一輩子,那又有何用處?還不像剛才水邊看魚一樣,只是空看嗎?一個人坐在露椅上,將手靠椅背,只管向地下出神。這樣耽誤時間,自己延誤到了什麼時候,自己也不知道。只是眼前的湖光,由金黃色漸漸轉為暗淡。望那水的對岸時,已是紅日西沉,只剩一面帶紫色的雲彩。糊裏糊塗在這裏一坐,也不知如何,就坐到這黃昏時候了。站起來,撲了撲身上的灰塵,於是背了手在那槐蔭大道下,一步一步地走著。

  水邊已都是那樣暮色蒼茫,在這濃密的槐蔭下,更是黑暗了。在那電燈距離稍遠,擺著露椅的地方,只見一對一對人影,在那兒一閃一閃,同時,也就唧唧噥噥發出一種可辨不可辨的聲音來。心想這地方擺著露椅,總也算是大行方便的事。若是沒有露椅,大家豈不要站著說話嗎?人都是這樣,在他用不著愛情,或者沒有施愛的機會的時候,就覺得這種名勝地方,有了幽會的人兒,就成了桑間濮上,未免玷污了好風景。等到自己有必要的時候,還要嫌這裏不十分僻靜,依然有人來往呢。一個人靜悄悄地走過了這一條綠蔭大道,將要過一道長橋的時候。只見一群男女,由對面大道上而來,也是要由這橋上過去,頭裏幾個人,都是女子,第一個便是剛才看見的張梅仙。心裏忽然一想,她向來是表示不屑與眾人為伍的,今天她卻和這些人在一處嬉笑無度,未免與她的所說不符。若是和她招呼,她心裏先會覺得不能受用,事後又必定要想法子來解釋,豈不是給人家大大的一種不快。因此連忙向後一縮,縮到一株石榴花後去。這裏正有一張小露椅,於是背著去路坐下,讓她們那班人走過去。

  停了一會,猜著那些人走了,這才起身走出來。不料走到橋上,正碰著張梅仙一路看了過來,似乎是尋找什麼。這道橋中間,是無可躲閃的,不能見了面還不理會人家。便道:「張女士,一個人嗎?」

  張梅仙抬頭笑道:「梁先生才出來嗎?我不是一個人,有一大班男女朋友哩。」

  梁寒山點了一下頭,呵了一聲。張梅仙道:「今年到北海來還是第三次。不然這第三次還不知要展到那一天的。無如我們有幾位同鄉今天太高興,約了來划船,我不能十分拒絕他們。來了人多船少,船又沒有劃,只是在這裏胡跑一陣,我真有些倦了。剛才都要出大門了,我發覺丟了一條手絹。這也不知丟在哪裏,我只好亂找一陣。找到這裏還沒有,我也就不必找了。」

  梁寒山心想,我又不曾問她這些,她何以一見面就說了這一大套,因笑道:「這樣的天色,在這種大地方,要找一條小小的手絹。豈不是一樁難事?」

  張梅仙笑道:「所以到了這裏,我就知難而退了。」

  梁寒山也微笑說道:「這句話倒用得很恰當,張女士一定善於制燈虎,因為用現成的句子,俯拾即是。」

  張梅仙道:「梁先生倒是善善從長,不肯埋沒別人的好處,於是人家隨便一句話,梁先生也誇獎起來了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既然善善從長,當然一字一句,都可以誇獎了。」

  張梅仙又笑了,一時卻找不著可答覆的話,只將手上扇子撫弄,斜靠橋邊的石欄杆。梁寒山道:「張女士的同伴呢?」

  張梅仙道:「是啊!他們坐在橋那邊等我呢。」

  說畢,她就說聲再見,匆匆地走過橋去了。她一過去,梁寒山又不覺大悔起來。剛才她走回來,似乎就是為了要解釋一番。解釋之後,或者她還有別的話要說,也未可知,所以她靠了石欄杆,若有所思。我一說她的同伴,倒好像是催促她走的意思,她就不得不走了。這種辦法,似乎也是焚琴煮鶴一流的事情,很是煞風景。她只說同伴在橋邊等著,分明是一句敷衍的話,豈有她在這裏慢慢閒談,讓一大群同遊之人遠遠等著的。越想越覺得自己不對,可是事情已經做錯了,又沒法子挽回,只是背了兩手,在橋上走來走去。

  不料走了兩次,卻在電燈光下,發現橋板上有一塊手絹。他連忙一彎腰,將手絹拾起來,恰是一條英綠色兩角繡花小方巾,還不等仔細看著,已是香氣襲人。在這香上,似乎覺得和張梅仙衣衫上那種香氣,無大差別。那麼,這一條手絹,一定就是她的了。將手絹玩弄了一回,心想她原來是來找手絹的,不料由此倒失了一條手絹了。這個我給她保留,明日用信給她寄回去吧。可是轉身一想,依然不妙,因為她來找手絹的時候,讓人家知難而退。人家不找了,又寄回人家。好像當時想把人家的手絹吞下,過後又追悔似的,倒不如實行吞沒下來倒無所謂了。自己已經算了一會子,還是不能決定,且將手絹揣在袋裏,就趁著一點月色,走出了大門,只挑那冷靜的街巷,步月而還。

  他所走的,正是府右街,長長的一條半彎的街,街邊稀稀落落的有些綠樹,這邊樹下,一道紅牆,那一邊樹下,全是閉了門的人家,一條很寬的馬路上,鋪著那水也似的月色,越顯得這兩邊是寂寞的地域了。

  走著路,忽然有人劈胸一把將他抓住,笑道:「你往哪裏走!」

  他突然被人抓住,倒吃了一驚。抬頭看時,卻是新聞界的朋友高樂天。因笑道:「你這人太冒失,幸而這是路邊下,你將我嚇一跳,也沒有什麼關係。設若你在路正中,也是如此,我以為是撞上了汽車,真會大叫起來。」

  高樂天道:「不是找存心嚇你,因為我看見你儘管低著頭,好像是在想什麼呢?難道你走路都不肯閑著?所以臨時起念,要嚇你一下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我因為月色很好,只管走著,玩弄這景致,其實也說不出想什麼。」

  高樂天道:「我也是出來踏月的,這倒不謀而合了。既然有了伴,我們找一個地方去消磨這上半夜,你同意不同意呢?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今天倒沒事,可是逛窯子不來。」

  高樂天道:「那為什麼?難道你就沒有走過這一條路嗎?」

  梁寒山道:「先是走過。可是我在這裏面,現在沒有人,我也不願陪考。」

  高樂天道:「近乎此的,去不去呢?」

  梁寒山道:「那些鬼鬼祟祟的地方,是違警的,我更不要去。」

  高樂無笑道:「你以為是哪裏,什麼違警不違警。我是邀你上落子館聽大鼓書去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這個我倒同意,不過你有點擬於不倫了。」

  於是二人就雇了車子,向太平園落子館來。

  依著梁寒山,找個散座的坐位,聽聽說相聲的,說兩個笑話,可以了。可是高樂天一進門,這裏的夥計,早有兩個滿臉是笑地走上前來對他又點頭又鞠躬道:「您才來?二號還空著呢。」

  高樂天哼了一聲,也不加什麼可否,就走進去,直奔台口的包廂。梁寒山既是陪他來的,也不能推卻,就跟著後面,一路到包廂裏來。這包廂雖然擺著四個小方凳,但是只走進兩個人也就無周轉之地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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