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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三次走奔車忙中得趣 雙方佩珍物戲外傳奇(5)


  薛愛青笑道:「照你這樣一說,我成了開廢話公司的了。」

  說畢,格格格地一笑。夏秀雲道:「我就記得這樣一句話。酒逢知己千言少,話不投機半句多。廢話不廢話,原是沒有一定的。」

  薛愛青道:「你哪裡聽來的這兩句文章,我只聽到說酒逢知己千杯少,沒聽說千言少的。」

  夏秀雲道:「我真恨從前沒有讀書,現在遇到要談字的地方,都透著困難。你肚子比我寬得多了,要不,我就拜你做老師吧。」

  薛愛青道:「說著說著,又討我的便宜來了。」

  夏秀雲道:「拜你做老師,怎麼倒是討便宜?」

  薛愛青將頭一伸,向他點了兩點,笑道:「你不要裝傻了。你想想那得意緣的戲裡試試看,是誰拜誰做老師呢。你就常露這一齣戲,在這裡安下了機關,占我的便宜哩,你以為我不知道嗎?」

  夏秀雲經她一提,倒醒悟過來,笑道:「原來我真沒有想到,可是真這一說,連我也覺得是有點討你的便宜。其實一個人真有那麼一個好太太,拜她做老師真也值。」

  薛愛青道:「說你佔便宜,你索性倒敞開來說了。」

  夏秀雲被她封住了門,話就不好向下說,便躺著微笑。

  薛愛青向門外望了一望,微笑道:「今天有一樁事對不住你,一直到吃過了晚飯以後,我才明白。」

  夏秀雲愕然道:「你這話我不明白,你有什麼事對不住我呢?」

  薛愛青笑道:「你這人太愛一點面子。今天上印度洋行買料子去,不是為你自己要做行頭,趕著去買麼?到我家來的時候,你的汽車夫又不明白,把你自己的料子,和著送我的料子,一齊送了進來。我們家裡人都糊塗,也不問問,就一塊收下來了。你明知他們錯了,想著要說不是的,一來怕我們不好意思;二來也嫌自己寒磣。所以索性充一個大方,全送我了。你說對不對?」

  夏秀雲道:「不是那樣的,你猜錯了。那點東西算什麼?交朋友在乎此嗎?」

  薛愛青笑道:「我說你這人愛虛面子不是?」

  她說這話的意思是說的夏秀雲讓人識破了,還不肯認。夏秀雲卻誤會了她的意思了,以為她指著剛才那點東西算什麼幾個字說的。因笑道:「你瞧著吧!我雖然愛虛面子,有時候也會是愛實面子的。」

  他說了這句話,就不再提了。薛愛青本是批評他的話,他自己既然不提,當然也不便和他說什麼,這一場交涉,就此過去了。

  當晚夏秀雲在薛家談天,一直談到十二點鐘方才回去。臨去的時候,再三約定薛愛青明日在家裡等他的電話,明天有要緊的話和她說。薛愛青料著他所說要緊的事,也無非是天天這一套,也就不把來掛在心上。到了次日正午的時候,夏秀雲果然有一個電話來,他說有一樣東西,要拿來看看,教薛愛青無論如何不要出門,總等著他。薛愛青因他說得很慎重,就堅決地答應了,無論如何不出門,等到天黑,也不走開。夏秀雲笑著說,決不讓你白等的。於是笑著掛上電話了。在通電話以後,約莫有兩個鐘頭,夏秀雲果然來了。

  他笑嘻嘻地走進門,手可插在插兜裡。薛愛青道:「你不用說話,我先猜一猜看,你這袋裡又帶了什麼玩意兒來了吧。」

  夏秀雲道:「帶是帶了一樣東西來了,可不是玩意兒。」

  說著手向外一伸,拿著一個很精緻的洋瓷印花扁匣,約莫有成寸見方大小。薛愛青道:「這是什麼呢?」

  夏秀雲道:「你瞧吧,西洋玩意兒。」

  一伸手將那扁匣子打開,裡面又另是一個紫海絨的匣子,緊緊地被套著。取出這個紫絨匣子來,再一打開,裡面又是翡翠也似的綠絨裡子,正中亮晶晶地嵌著小蠶豆似一粒鑽石,拿起看時,這鑽石在一隻白金戒指上。

  薛愛青自從走紅以來,什麼珠寶,都也看過。像這樣的鑽石,明友之中,竟沒有見人戴過,真是可愛,托在手上,不住展玩了一番。夏秀雲道:「你看這東西怎麼樣?」

  薛愛青道:「這樣大的鑽石作戒指正好。既不寒磣,也沒有笨像。」

  夏秀雲道:「既然是這樣說,大概你也很贊成了,我索性讓你看上一看。」

  於是又伸手到衣兜裡,再掏出一個錦匣子來,那個匣子,正是和剛才掏出來,差不多大小。打開來,也是裝著一粒鑽石。

  薛愛青托在手掌心裡,掂了一掂,正是分量,形式,光彩,無一不同。因笑問道:「這鑽石果然不錯,你在什麼地方收羅來的?」

  夏秀云:「這個你別管,你到底是看了合意不合意?」

  薛愛青笑道:「這樣好的東西,誰不愛?」

  夏秀雲道:「你愛就好,我今天跑了好幾個地方,收到這樣一對,花了三千塊錢,才買到手。這戒指我自己戴一個,送一個給你,你能不能賞臉收下來。」

  說時,臉望著薛愛青儘管微笑。薛愛青笑道:「夏老闆,你是成心損我嗎?你送我這樣的好東西,還問我賞收不賞收,難道我那樣不知好歹嗎?」

  夏秀雲聽她如此說,就扶著她的右手,拿了一隻戒指,輕輕的,給她套在指頭上,然後自己也在右手無名指上,戴了一隻。於是伸手出來兩人比一比,夏秀雲道:「這戒指今天咱們是一路戴上的,我要看看,將來是誰先摘下。」

  薛愛青笑道:「不是今天初戴上,我說那喪氣的話,就憑我這點不相干的本領,大概再混個幾年,總也能夠糊自己的口,還不至於靠賣了這戒指來換飯吃吧?」

  夏秀雲道:「你不要瞎扯,我的意思,不是這樣說。我是說戴著戴著,總有一天不願意戴的時候,所以說著誰先摘下。」

  薛愛青將戴著鑽戒的那只手放在面前看看,又伸了出去,遠遠地看了一看,笑道:「這東西果然不錯,我沒有看見誰戴過。要說有來有往,你送了我這重的禮,我應該送你什麼東西才好?我可拿不出三千塊錢來送你這樣一個重禮呀。」

  夏秀雲望著薛愛青,半晌沒有作聲,卻只管微笑。因道:「你還是裝傻呢?還是真不知道呢?難道送禮是做買賣,來一個半斤,就要換回八兩嗎?只要人情到了,我想是千金不為多,四兩不為少的,你瞧我這話說得通不通?」

  薛愛青卻只管笑著。夏秀雲道:「你怎麼不說話?」

  薛愛青道:「你真能說,讓我說什麼呢?」

  夏秀雲見她說話時一雙亮晶的眼珠望著人,兩頰上暈著淺紅,含羞默默,柔情動人,覺得她雖不說什麼,可是就在這不說話之間,已經給人一種很深的影響。半晌,這才想起了一句話,因問道:「你老把這戒指戴著,設若有人問起你來,你怎麼樣說法呢?」

  薛愛青眼珠一轉,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,因道:「那有什麼不好說的。若是生人,隨便怎麼說,也沒有關係。若是熟人,我戴著一個,你也戴著一個,我就不說,人家也明白的。」

  夏秀雲笑道:「人家明白什麼?」

  她道:「那還要提嗎?人家一定猜是你送給我的了。」

  夏秀雲聽她這話,又望著她的臉,就禁不住由心裡直樂將出來。在薛愛青倒無所謂今昔,在秀雲,就好像自己眼裡看著薛愛青今日是格外美麗,而且也是格外有情。

  自從兩點鐘說話起,直談到七點鐘,在薛家用過了晚飯,王小仙打了電話來問,說是林總長今天真來了,你趕快回家去吧,說不定他一定會到你家去的。夏秀雲就是不敢得罪林總長。而且也怕昨天撒的謊,會讓家裡對證出來,因此不敢多耽誤,就回家去了。

  夏秀雲一走,薛家人就一陣風似的一齊圍著薛愛青,要看那鑽石有多麼大。她母親先就說,夏老闆人最好的,多麼大氣。她母親這樣一說,大家都覺有理,也跟著說起來。薛愛青當著眾人便道:「人家的禮物,咱們是受了。可是人家有個條件,都得戴上,誰先摘下,誰就沒理。」

  大家都說自然要戴上,這樣好的寶物不擺出來,難道還收著在箱子裡不成?薛愛青就是怕家裡反對此舉,既是家裡都答應了,這就敞開來戴著。在家裡戴著,出外戴著,在戲臺上演戲也戴著。

  她總算是個頭等紅角,與平凡的坤伶不同的。有一天,她演《汾河灣》的柳迎春,也是照樣的把那鑽戒指戴著,並沒有取下。過了一日,報上就登出一種不好的戲評來。說是《汾河灣》的柳迎春,飯都沒有吃,全靠兒子打雁充饑,怎麼她手上還戴著一個鑽石戒指?這鑽石在電燈下,有一種光耀射人,決計是真的,不知道是哪個大闊老,送了她這樣一個,讓她捨不得除下。當這篇戲評,剛剛登過去兩天,恰好夏秀雲也演《汾河灣》,照樣戴著那鑽石戒指,未曾除下:台下聽戲的人,有幾個注意的,這就看出來了,他們兩人戒指圈兒,都是白金的,這未免相同得太湊巧了。於是又有人把這事作了一篇戲評,投到報上去。大意說,老戲原不能十分寫真,《汾河灣》的柳迎春,弄成一個叫花子出臺,固然令人感到不快。但是這可以是必有的白金鑽石戒指,這一男一女,兩位名青衣,何以都戴著呢?

  唱戲的戲子多半是看小報的,大報雖然有這種批評,夏秀雲卻還是不知道。有一天薛愛青在一張小報上,看到捧她的人,做有戲評給她辯護。說是中國的舊戲,向來是講美觀,不講實際。要不然,誰的鬍子,會長著蓋了嘴。戲臺上的古人,鬍子都是長在上唇的。又像長靠,就是古人的盔甲,打仗的人,哪能穿得那樣的花哨。再說靠後的四面令旗,不能無所謂,真要那樣打起仗來,有多麼不便。像這樣不合理的裝束,老戲裡,到處都有。為什麼都不管,就只攻擊這一隻小小的白金鑽石戒指呢?再說這白金戒指,既然有得賣,就誰也可以戴。不能說有人戴著同樣的戒指,就會有什麼關係。薛愛青看這篇戲評,倒辯護得理由充足,但不知對誰而發。因此向小報界的朋友,四下打聽,這才知道,有關於自己和夏秀雲的兩篇文章。這雖是司空見慣的事,不過自己的意思,是不願學芳芝仙去嫁華小蘭作二房的。若是像報上這樣鼓吹都不去更正,越傳越壞,將來一定會傳得弄假成真,有一天擺脫不了的日子。與其到將來無可辯護的時候再來辯護,不如先說明白了是乾淨。如此一想就分途去和報界接近的人物來接頭。她想到賈叔遙也是和新聞界人常到一堆去的,大概找他幫一點忙,他也不會推下的。她本知道賈叔遙的住址,草草地寫了一封短柬給他,說是有事,請他來面談。賈叔遙接了信,第二日就來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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