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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回 十日沉吟衣香如未去 兩番晤對心影證無言(2)


  這路邊柏樹之下,是茶社設座的所在。說著這話,就向她剛才坐著的地方看去,還有兩個女士,不是別人,正是初在水邊,次在會場見到的那位女士,不覺得心裏蔔通跳了一下。

  郭春華就笑著對那兩位女士道:「我給這位介紹一位朋友吧。」

  因便告訴她們梁寒山的姓名。又道:「這是邱勝男女士,這是張梅仙女士。」

  當郭春華從中介紹的時候,張梅仙對梁寒山一看,也不覺臉色為之一驚。但是立刻鎮定住了,兩手扶了傘柄,微微一鞠躬。在她的長眉毛簇擁著,知道她是俯視地面。郭春華笑道:「你二位都是文學大家,應該讓二位認識認識。」

  張梅仙道:「文學大家四個字那是不敢當的。尤其是當著文學大家不能說這話。」

  梁寒山也不知怎樣謙遜是好,連連彎腰,只道得一聲客氣二字,就說不下去了。因郭春華說請坐下,就把這句話牽扯過去。梁寒山一時莫名其妙的,當在張梅仙對面,卻不便向人家平視,只是側著身軀,閑向郭春華說話。偶然之間,才和邱勝男、張梅仙各說一二句。張梅仙端坐著,倒是比邱勝男所答覆的話較多。而所談的,只是這三位女士學校裏的情形如何。自己是個久和教育界隔絕的人,問的話,總是隔靴搔癢,連問了幾回,都是不對,自己就也不好意思再問。因之沒有和張梅仙談到一句彼此交際的話,很不合適,只得首先站起來,和三位女士告辭。覺得老是如此很感到無聊,而且還阻礙別人的談話。只有桌上碟子裏的瓜子,是自己解圍的東西,不住地抓起來嗑著。瓜子完了,郭春華心料得他是為了和生人坐在一處,談不下去,這也就不挽留他,由他告辭而去。梁寒山拿著帽子在手。和大家點了一個頭,將手挽在背後,慢慢地離開了那裏,向河邊石欄杆邊走來。

  這裏有一張露椅,不由得隨身就坐下來了。心裏卻想著剛才坐在茶座裏,只覺那裏有一種極濃的香氣,不知從何而來。論到那位郭女士,她除非平常用些粉,不會帶那一種香氣。至於那邱女士,很帶著男子氣,也不像是她身上帶著的。那麼,這香一定是佩帶在張梅仙身上的了。她人是極沉默的,可是裝飾卻偏在豔麗方面,這倒可以說是端莊流利兼而有之。她初見我的時候,發出那種驚異的樣子,她似乎對於我有點不像理想中所揣摸的人物哩。梁寒山想到這裏,又不覺將剛才同座時她那種沉靜的態度,清秀的面孔,複又溫習了一回。覺得她說話時,雖極力的表示大方,但是每值我一望著她,她就有一點害臊的樣子,臉上兩朵淺淺的紅暈,始終也不曾減退下去。她是向來如此呢?還是見了我才如此呢?若說向來如此,在現時這種男女社交公開的時代,她又是個中學堂教員,似乎不應當如此。若說是見了我如此,我們雖然有書信往來,除了討論文字而外,不曾有一個字涉及兒女私情。難道信上可以說得落落大方,到了見面,又是羞人答答的嗎?此中情形,好生參解不透。我未曾知道她和此兩位女士交情如何,我自然不便將彼此通信的事,先提了出來。偏是她卻也毫不現於顏色,果然就像我們是未曾通過函件一樣。我倒不解,她為什麼要把這事守著秘密,像這樣文字神交的朋友還不能公開嗎?不過男女交誼,若帶著一點神秘的意味,這事就顯著有點可貴重。就以我而論,本來可以在一處多坐一會子的,只是為著受了那一種濃厚的香味,有點不能支持的樣子,於是就溜開那裏了。我並沒有什麼急事,不必忙著要走,我又並不怕什麼香氣,刺激了腦筋,為什麼要躲開香氣?就以此點而論,似乎我自己的無端避嫌,還有甚于張女士,這是我舍了光明之路而不走了。他一個人沉沉地想著,便不禁得想到所學相同的人,固然是容易交朋友,就是結合一個家庭,也會比較能圓滿一點。一個學文學的人,花前月下,每到有所興感的時候,不用自己說出來,先有一個人代你說了,那是多麼痛快!譬如捧了一本優美的詩文,在燈下慢聲吟誦,就有一個人,站在身後,隨聲附和。回頭一看,於是一個玉立亭亭的人兒,含了笑容,靠住身子站定,這一下子,也就不覺得其人於高山流水之間的了。想到此處,心曠神怡,果然就有一陣脂粉香氣,習習而來,仿佛是有其人站在身後,而自己在燈下讀書了。

  回頭看時,只見張梅仙背著一把綢傘,一個人順著禦河橋的欄杆,走將過來。她身後卻並沒有郭邱兩位女士。梁寒山猛然向上一站,待要招呼,她這才看見了,好像吃了一驚,突然站定。梁寒山笑問道:「還有二位呢?」

  張梅仙定了一定神,才道:「她們由後門走了。我是由前門回去便當一點。原來梁先生還不曾回去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原是有點事情,急於要回去的。但是一看時候不早,回去未必趕得上。我愛一灣清水,兩行楊柳,帶著這些皇城,一角箭樓,大有畫意,就坐在這裏賞鑒賞鑒。」

  張梅仙道:「如此說,也許是梁先生在這裏作詩,我走了過來,未免打斷詩興了。」

  說著,將綢傘拿下收了。剛收下,臉上似感到不妥又撐開背在右肩上了。梁寒山知道她是要走的表示,據理說應該向她謙讓一兩句,讓她坐著談談,或者說一句到貴校去奉看。然而這兩種話,似乎都不大合適,其餘的,又不是匆促的時間所能說的,只怔怔地望著張梅仙。張梅仙道:「梁先生還坐一會嗎?我要先走了。」

  於是點著頭說了一聲再見,她就走了。

  梁寒山望著她冉冉而去,那一陣濃厚的香氣,卻是還在身邊醞釀著不曾吹散。平常自己是不大喜歡濃厚的香味的。每次到洋貨店裏買東西,偶然聞到一種香氣,便覺有些熏腦子。但是這香氣一從女子身上吹下來,雖然十分濃厚,也不覺討厭。而且越濃厚就越令人沉醉,這究竟是什麼原由,也就參解不透了。這樣想著眼望著那一柄綢傘,在那柏樹林子裏越走越遠,漸漸的就看不著了。自己想著人都走了,一個人站在這裏發呆作什麼?於是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前門走去。心裏好像是今天得了一樣什麼東西,同時又好像今日失了一件什麼東西。兩種不同的思想,只管在心裏起伏,人就不知所之,也不知是幾時出了公園,自己正是要向西走的,抬頭一看,出公園向東邊走來,已經有一里路了。這才站定了腳,重雇著一輛人力車向西城而來。

  回到家裏,打開桌子抽屜,將保存著張梅仙以前來的幾封文字應酬信,都拿出從頭看了一遍,這信封紙上,也有一股香氣,正是和她身上的香氣一樣的了。那些信,有是最近日子的,也有是最遠日子的,也還不過爾爾。這最遠日子的,從頭至尾一讀,回想到當時先去的一封信,和後複的一封信,那個時候,對於彼此的交情,似乎太幼稚。惟其幼稚,才感到今日知道她的深切。因此,讀這過去的信,也就不亞於看小說之有味了。他先是將一捧信拿出來,先抽了幾封看看。後來又將信的次序理齊,再從第一封至最後一封,挨次的看來。不過這一看之後,卻不由得令人轉入疑陣。由著信的成績說,似乎是很熟的朋友。然而今天見面之下,落落若不相合。其初還以為她是礙著那郭邱二女士的面子,後來單獨的遇著她,她也是和初次訂交的朋友一樣,怪乎不怪?或者她理想中的梁寒山,不像是我這樣子的。所以書劄往來,意思之間,很願作第一個朋友。及至見面,不是她理想中所見認識的那一種人,她自然就不來了。一個同性的朋友,在人家不屑與交時,還不應當去將就。一個異性的朋友,人家不願訂交,哪裏還能勉強?如此想著,自己也不由得清淡下來。本來想一回家之後,就寫一封信給她,說今天此會,屬於幸遇的。現在把寫信的這一番意思,就完全打消了。於是把信收起,放在寫字臺最下一個抽屜裏,將暗鎖鎖了。一時高興,將桌上的紙條,信筆寫了封台大吉四字,塗一點膠水,就貼在抽屜的鎖口上。完了這一道手續,把自己一番妄想,都已付之流水了。

  不料到了次日早上,又接了張梅仙的一封信。在未開封之前,只看那信封上寫的字跡,下面又寫著東城張緘,便知道是張梅仙的手筆了。拆開那信來時,信上就是說昨日公園相遇,很是幸會。自己向來拙於言詞,見面之時言詞不到,都請原諒。梁寒山讀了這一封信之後,把昨晚一番懊悔之意,都付之流水。將信看了兩遍,還是把寫字臺末了那個抽屜上的封條撕去,打了開來,將捆了一束信封解開,把這一封信還加到一處去。這樣一來,還是和她恢復文字之交吧。於是找了一張信紙,就立刻回了張梅仙一封信,內容無非說見面之後,愈覺欽佩,來信那樣謙遜,更是不敢當。將來如有機會,願到貴校來爽談。若是不以這種要求,過於冒昧,就請回賜一封信,約一個日子。

  這信寫好,不敢多耽誤,馬上貼好郵票,就叫聽差送到郵筒子裏去。而且為著求速到起見,吩咐聽差須送到郵政局門口的郵筒子裏去,信已經投去了,複又想到來的信,還有幾句話,不曾記得,於是把那封信再拿出來又從頭至尾看了一遍。在這看信之中,微微之間還含一種襲人的香氣,拿著仔細嗅了一嗅,覺得這香氣是沾在信紙上,也覺得香氣是沾在信封上。不過覺得沾染的香氣並不是灑了香料在上而已。梁寒山只管把一封信,顛來倒去地看著,到後來,只覺拿著信封的手指上,都沾染了一些香氣了。於是這一封信,且不收入那最下一個抽屜,就隨便地放在西裝的懷裏口袋內。

  過了一天,又是一天,這封信始終放在袋裏。有時在袋裏掏東西,隨帶著將那封信帶了出來。嗅覺就極端的靈敏,把在公園裏見面時那一種衣香,又仿佛在左右了。因為這樣,便想到那一回沒有和張梅仙暢談,未免是憾事。一時興來,就以這番意思寫了一封信給她。而且說難以文字之交,猶厄瓜李之嫌。言外之意,自是說不能面談了。這一封信去後,次日一早,就來了一封回信。回信說:

  奉讀來示,彌見誠摯,梅落落寡交遊,殊不自今日始,亦不限於異性,一迫於教課,二由於疏懶,三又實不善言詞也。苟為衣冠之會,何有瓜李之嫌?竊以為男女之限,當始于周公,姬周以前,應不如此之甚。所謂亂臣十人,有婦人焉。則三代之間,女子且參政,何限於交際乎?吾人信劄往還,本久為精神之交,先生如以不棄,能進而教益之,則耳提面命,固所樂從。日來公園綠蔭如蓋,芍藥未謝,不妨一尋北方未盡之春。敬訂日曜正牛,候駕於今雨還來之畔,不必有煩杯鐺,而把茗臨風,當亦不辱雅人興致也。

  敬候寒山先生起居。

  梅仙謹啟

  寒山將這信看完,卻是出於意料的事,自己屢次想約她會面,都不曾開這個口,她卻大大方方地先約起來了。據她的意思看來,竟是像和同性的朋友相會一樣,也許她還要約個幾位到一處,所謂衣冠之會,一定是客客氣氣,說兩句不相干的話就算了。這就算相會,又有什麼意思。不過有這個約會,倒是極好的機會,萬萬不可失卻,當然把來作個極好的成績去獲得了。

  看信之後,馬上查一查日曆,今天是星期四,還有三天便是星期了。於是將信揣在身上,就逐日的將日曆撕下。原來像撕日曆這種小事,終年也不會按著辦一回的。向來都是陳忠去撕,這幾天陳忠一來撕,便見早已撕去一頁,大概很急於等那日子來了。哪一天要日曆不撕了,這件事哪天就辦過去了。陳忠是如此想著,索性就不撕這日曆,專讓梁寒山去撕。梁寒山撕到了星期這一日,心裏先是一喜。心想今天也不知道有些什麼人,衣服是愈樸素愈好,寧可讓人疑我窮酸,不讓人疑我輕佻,便預先將西裝脫了,換了一件布夾袍子和青呢馬褂。到了正午,又躊躇了一下子,還是先去等人呢,還是讓人家去了等我呢?人等我固然不妥,我等人又嫌情急,只有折衷兩可,先上公園在裏面散步,等遇到了她再坐下。他終於決定用這個法子,就上公園來,繞著社稷壇紅牆外柏林散步。初來之際,不曾有張梅仙,直待繞了三個圈圈以後,就坐在走廊上休息休息。

  剛坐不多時,忽聽到有人輕輕地道:「有勞久候了。」

  梁寒山這才看清楚是張梅仙來。原來她今天是換了綠色的衣服,同時也換了一把清綠色的綢傘。自己心目中,只印下一個穿淺霞色衣服和拿綢傘的人,卻不曾料到她今日又是這等裝束的。因笑道:「我正望著遠處,卻不料張女士已來了。」

  說著話,隨站起身來,信著腳步向來今雨軒走。茶房見有人來,早上前伺候。

  張梅仙卻一直向前,挑了行人路邊,靠欄杆下的一副茶座,將綢傘和手上夾的書包一齊放下。梁寒山正躊躇著不知要揀怎樣清靜的地方才好,見她竟是擇座在軒敞的所在,覺得她的大方,倒有過於自己,便相對坐了。因看見書包,便問道:「張女士是剛下課來嗎?」

  張梅仙笑道:「梁先生莫非是看到我帶了這一個包袱?裏面書倒是書,可並不是上課用的。若上課還帶這些參考書,學生們會早把我轟起走了。」

  說時,她已將包袱打開,裏面大大小小,有上十本線裝書,因指著書道:「雖不是珍貴的版子,卻是新從南方寄來的,奉送給先生,塞塞書架。而且,今天是星期,先生發憤忘時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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