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斯人記 | 上頁 下頁
第十四回 生女耀門楣閭閻側目 迎賓易冠服雞犬皆仙(4)


  張三道:「都快嫁過去兩個月了,您老沒回來,所以不知道,這一條胡同,簡直把這一檔子事,編成了鼓兒詞啦!真別提窩心,要說添閨女都能像芳芝仙一樣,誰也犯不上養兒子了。您瞧我那三個小淘氣的幹麼了,兩個大的撿煤核,回家來,渾身上下一瞧,簡直不是他媽人的,小的放著不要錢的書不念,整天价在街上追電車。我就罵我那口子,這樣的兒子,當年為什麼不拉在坑裏了。我要有芳芝仙這麼一個姑娘,馬上死了也閉眼睛。」

  胡同口上停著五六輛候主顧的人力車,車夫都坐在腳踏上談天,聽見張三這樣抱怨了一陣子,大家哄的一聲,就笑起來。有的道:「三哥,不是我說你,栽花也得有個好苗兒,栽樹也得有個好秧兒。」

  張三笑道:「你別往下說,我明白了。你說我那口子長相不好,養不了好的。對不對?你瞧芳芝仙的媽壽二爺,她又是什麼腦袋瓜子?古言說得好,破窯裏出好貨啊!」

  又一個車夫道:「三哥!你別賣燒餅了,回家燒破窯去,好不好?」

  這一說,大家又笑起來,陳忠也忍不住笑了。因道:「你們這些年輕的哥兒們湊在一處,總沒有好的話。我問你們,這壽家的喜酒,怎麼補到今日才喝?」

  張三道:「這有兩層說法。聽說,芳芝仙先嫁過去,沒有賃房,不過住在旅館裏,這是湊合的局面,事先可沒對人說。再說華老闆的那個王大奶奶可真厲害,華小蘭哪敢把討二奶奶的事告訴她。直瞞到現在,房子是賃了,家也安了,大奶奶那兒,還沒有十分說明,不過說是要討芳芝仙罷了,對外面說,芳芝仙可姓了華。壽二爺也是住在那裏,回頭你瞧瞧。」

  正說到這裏,胡同口上,嗚都都一陣汽車喇叭叫,陳忠趕緊一閃,閃到燒餅攤子後面。一輛藍漆光亮的汽車,飛也似的開了過來。汽車裏坐著一個五十附近的老婦人,顛得身子上下簸動。大家對她望時,她也對著燒餅攤子和人力車停歇處,只管笑著兩面點頭。汽車過去了,張三道:「陳二爺,瞧見沒有?這就是壽老太太。從前在我攤子上吃燒餅麻花的時候,穿了一件藍布大褂,腰一挺著,咱們都說她女帶男相,沒有十個八個爺們,也送她不到老。現在呢,你瞧,穿緞子袍子,手上戴了一副金鐲,就覺得她那個大個兒是福相,飯碗似的胳膊生成了要金子來配的。這一坐汽車,更了不得。」

  那邊拉車的,就有一個接嘴說道:「你別瞧她以先女帶男相,這就是她的福相。要是一個小個兒,吃慣了窩窩頭,現在陡然餐餐吃起肥雞大肉,真架不住,也許吃個三天五天的,就得翹辮子。」

  又一個車夫道:「別說她,要說她的閨女芳芝仙,真有個長相兒,這前後幾條胡同裏,無論哪一個大宅門裏,也挑不出這樣好看的一個人來,照說,她就得找個好主兒。」

  張三道:「真是七十二行,行行中狀元。芳芝仙臉上雖說是長得好,要是不唱戲,也沒有今日。像華小蘭這樣的角兒,以前的事不能提,而今家私幾十萬,家裏像貝子府一般,媳婦娶上一個,又是一個,多麼好?」

  陳忠見他們說得那樣高興,自己也插不下嘴去問,便慢慢地走回家去。

  他的婦人和他的女兒,正在院子裏和同院的大談壽老太太的事。他女兒大姐一見父親,嚷了一聲爸爸回來了。他婦人劉氏便笑道:「你是忘了家的人,今天也趕著找酒喝來了?誰告訴你的?你成了順風耳了。」

  陳忠笑道:「你們這樣說,我這人饞得都不成人了。兩個月也不回來一趟,回來了就是趕吃趕喝。」

  大姐笑道:「上次壽老太太回來對著我們再三地說,要請您談談。我想找您,媽說您那個脾氣,人家越將就,您是越不愛湊合的,別為這個招您生氣,又得罪了壽老太太,所以我也沒去找您。」

  陳忠道:「我們雖然給人家當奴才,可沒有當壽家的奴才,你幹嗎左一句壽老太太,右一句壽老太太,叫得酸溜溜的。」

  大姐笑道:「你瞧,這樣就生了氣嗎?別提了,回頭人家來請吃酒,我們就說您沒有回來得了。」

  陳忠道:「這又不對了。你們知道,我回來作什麼?我就是打聽芳芝仙的事來了。她家既然是請我去喝酒,我順便就去叨擾她兩盅。」

  他老婆劉氏笑道:「據你這樣說,才是道理。誰下地來就是當奴才的,還是看各人巴結的本事。就說她芳芝仙,她要不是會巴結華小蘭,她哪兒能夠住洋樓坐汽車?要像你老跟著你那窮主子,我們娘兒倆,只吃一輩子窩窩頭了。」

  陳忠要想再辯兩句,又因她是母女兩個,未必可以說得贏她,只得忍住一口氣把這事含糊過去。

  約莫過了兩個鐘頭,那芳芝仙的義父大禿牛,卻親自拜訪來了。他穿了藍花緞袍子,外罩圍花青緞大襟馬褂,頭上也戴了一頂墨綠厚呢的盆式大帽,一進門就兩手取了帽子,一路作揖走了進來。笑道:「二爺二爺,咱們好久不見,您好?老要找您喝一盅,總為著我那姑娘要我照應,我抽不開身來。」

  陳忠笑道:「大喜啊!我聽說你招了個女婿,怎麼不先知會我一聲?我也要道個喜兒才對。」

  大禿牛笑道:「人家都是這樣說,我招了個好女婿。老實說像華老闆這樣的人,給咱們作女婿,咱們還有什麼可說的?雖然說是二房,可是他們原來的那一位,又沒有添一男半女的,哪兒撐得起來!咱們姑娘過去,給他傳上後代香煙,也就是和原配一樣了。況且兩下裏並不見面,也可以說是兩頭大了。」

  陳忠道:「古來二夫人做起大事來多得很,那要什麼緊,就戲上說,你瞧那珠簾寨的李克用,他不就是聽那位二皇娘的支使嗎?」

  大禿牛將帽子向頭上一碰,騰出兩隻手來,不住地拍著大腿笑道:「你這話是真對。咱們不在那什麼名分,名分兒能值多少錢?再說要名分,也不讓姑娘唱戲了。這年頭兒咱們就是得想法子,怎麼弄上這兩頓窩頭來。只要讓兩頓窩頭有了著落,其餘的事,就好說話。今天我是來接二嫂子大姑娘過去喝兩盅,趕巧二爺也在家裏,真是難得的事。您這就請過去,咱們多喝上兩盅,好不好?」

  陳忠笑道:「我正也要找你談談呢,您先在我這裏喝一碗水。」

  大禿牛一笑,把一雙肉眯眼,笑得合成了一條縫,然後一伸右手大拇指道:「咱們哥兒們,不許吹牛,也不許裝孫子,我那裏有上好的香片和龍井,這還不算,今天請客我另外挑了兩桶自來水。要喝,您就到我那裏去喝吧。」

  陳忠見他如此說,就也趁機而入,跟了他一路到他家裏去。

  果然他家裏煥然一新,換了一個世界。門口那些洗衣作坊的東西,都收拾了一個乾淨。一進屋子,白紙糊得光一般亮,整堂的榆木桌椅,齊齊整整擺列。堂屋正中書案上,還列著幾樣古董。就是主人家裏,也不見這些。陳忠正要誇耀兩句,大禿牛一拍他的肩膀道:「你別在這裏坐,到我書房裏瞧瞧吧。」

  陳忠倒是一愣,他的肚子裏認識的字,也不會多似我的,怎樣也有了書房?笑道:「牛大哥,怎麼著?您是越有錢越懂禮,現在發了財,倒用起功了。」

  大禿牛笑道:「哪裏用什麼功?我是拾掇出來一間屋子,看個小說兒,記個賬兒。他們因為我們姑爺那兒有書房,給我這間屋子,也起了書房的名字了。」

  說著話,走進那書房,只見橫窗擺了寫字臺,旁邊,還有三張半新舊的沙發。寫字桌正中,放了一本《孟姜女尋夫》,一本六言雜字。陳忠一伸手,方要去翻,大禿牛就讓他在沙發上坐下,笑道:「咱們痛痛快快地談談吧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