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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書不療貧無錢難贖命 花如解語有酒可澆愁(3)


  金太太被他一陣駁說,一句話沒有了,只是哭泣。二老爺和趙太太說來說去總說是一千二百塊錢。若是要就請寫一張兩清的字據,把這事收束,金太太想想,若是不答應,恐怕過了這個機會,一塊二毛錢也要不到。只得請二老爺寫了一張字自己畫上押。金太太拿出一千二百塊錢鈔票來,算是正賬。又另外拿出五十塊錢來算作利息。

  經這一番大波折,就到下午兩點鐘了。金太太掛記著家裡,把錢揣好,帶了孩子回家。二老爺格外的多情,怕她半路上出了岔兒,一直護送她到家門口才走了。到金家的這些朋友,聽說六七千塊錢的賬,只一千二百塊錢就算了事,都說金太太人太老實。然而事已做了,也只能罷休。那些朋友,本已代為買定衣衾棺木,現在錢來了,就可以拿錢對貨,大家越發的可以放手辦喪事。朋友中本都是些文人,便和他作了一個哀啟,隨著訃聞印送。並且定了廿七那日,在泡影寺借地方開一個吊。那意思也是替他揚身後之名。

  但是這個日子,正值北京城,有一度政變,市面上是十分的蕭條,差不多的人,都不大出門。金家這訃聞,不論新舊知交,只要稍微認識,就送上一份。

  幾天之後,也有一份寄到梁寒山那裡,梁寒山將訃聞一看,不由得拍著桌子,自己唉了一聲道:「怎麼一回事,他死了?只歇了兩個禮拜沒有會著面,就永不見了。」

  本要聽戲去的,這就掃興不願去了。到了金繼淵開吊的那一天,梁寒山想起老先生生前那一番折節下交,不能不去祭吊一番,於是抽出半天工夫,便專誠到泡影寺來。他想到金繼淵的朋友,自己多半不認得,若是去早了,遇到許多弔祭的,並無一個認識,對面並不招呼,板著面孔進進出出,卻也無味,因此挨到下午三點鐘,方才前去。

  這地方本在南城,廟後是冷僻的胡同,面前卻是一片荒地,直連到陶然亭附近的那一片葦塘,交通雖然便利,究竟偏僻一點。金家本來是不主張在此開吊,因為金先生的靈柩,就停在這裡,而且廟裡老和尚和金先生生前是作詩寫字的朋友,將租用費奉送了。金太太為著省幾個錢,就在這裡舉辦了。當梁寒山走到廟門口下了車,卻並不見門口有什麼車馬,也不見有人招待,心想莫非是錯了。正猶豫著,恰好出來一個小和尚,因就問是不是有金家在這裡開吊。小和尚道:「是的,在偏西院裡,那不是他們的招待。」

  說著,將手向廟裡一棵大槐樹下一指。

  只見一個五十歲上下的人,手上捏了一朵白紙菊花,背了手踱來踱去。他一抬頭見梁寒山,料是來弔祭的,就連忙把紙菊花插向馬褂子紐扣上,拱手相迎,梁寒山先道:「對不住得很,我來遲了,因為有點事情耽誤。」

  那人似乎也懂他的意思,連說不遲。那人說著將梁寒山引到西邊院子裡來。梁寒山一看上面佛堂前,倒也橫門紮了一坐白色牌坊,有兩三個杠房裡的吹鼓手,都坐在門外邊兩條凳上說閒話。看見有人來了,這才一陣風似的,站了起來,手忙腳亂吹著喇叭,打起鼓來。那個打鼓的兩手拿了鼓槌,卻向著梁寒山點頭嚷道:「先生,先生,請在院子裡站一站吧,我們還沒有吹打上,人家孝堂上,還沒有預備好呢。」

  梁寒山一想這話也對,果然就在院子裡站了一站。那位招待員,本也就極躊躇地走著,現在梁寒山停住倒正中其意,也就在院子裡站著。約有四五分鐘的工夫,招待員這才將他引進孝堂。那裡面正中桌上,放了金繼淵一張大半身相架,供了鮮花香燭。桌子邊放著四個花圈。滿孝堂只有三幅孝幛,七八幅挽聯,此外並無別物。桌上一對綠蠟,燒得只剩了一小寸了,檀香爐空擺著,也沒有煙,梁寒山走到供桌前,正待向上鞠躬,桌子邊走出兩個穿孝衣的孩子,倒先跪下了。還是那招待員聰明,搶上前一把扯住,說道:「鞠躬,鞠躬。」

  梁寒山行禮畢,就牽著小孩子的手撫摩了幾下,站著出神。還是招待員將他引到旁邊屋子裡待茶。這一所空蕩蕩的孝堂,竟沒有第二個客。

  梁寒山這也就明白了,並不是自己來遲了,原來的情形,大概就是這樣。和那招待員說著話,未免向四壁看看挽聯。究竟金繼淵的朋友,都是些文人,各聯都有各聯的好處。最後靠門的附近,卻有一幅長聯,字跡寫得非常秀弱,掛起來,未免有點不稱,因此格外可以注意,便站起來,上前去看,那聯是:

  老去填詞,事業空追萬紅友,可憐春明門外,殘月曉風,知公夢醒何處?

  窮還作客,室家惟剩一青氈,請看泡影寺前,荒煙蔓草,有誰來哭先生!

  因想道:何言之憤也。再看上款署的是繼淵師座大人千古,下款是受業張梅仙鞠躬。呵!是她,怪不得有這樣的手筆。然而這下聯倒好,是看到這廟裡情形,然後才落筆似的。因問招待員道:「這是一位女士寫的啊?」

  招待員道:「可不是。這位張女士,原是送了一個花圈。到了這裡來以後,和師母一談,她也感傷起來,叫人去買了一副挽聯,向和尚要了筆墨,寫起來就掛在壁上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我說呢,何以把泡影寺三個字都寫了進去!」

  招待員道:「也有幾個人看過了,卻說這挽聯本地風光很切,只是有點罵人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也不算罵人,不過有點不平罷了。她是學生,替老師說幾句公道話,卻也不見得過分哩。」

  招待員見他很是許可,也就跟著他的話敷衍了一陣。梁寒山看看這裡的孝堂,都有收拾的樣子,也不必在這裡多耽誤了,就告辭回家去。

  這個日子,已是陽曆三月將盡,天氣已不十分寒冷。出來的時候,天氣原是晴爽的,可是這時候回去,天氣便陰暗下來。車子在路上走,風吹到身上,愈現得涼氣襲人。胡同裡,人家矮牆上露出幾枝雪白的梨花,讓風吹得抖戰,更覺有一種荒涼的意味。由荒涼這兩個字,又突然地想到那副挽聯上,所謂荒煙蔓草,有誰來哭先生,覺得這話雖然有點憤激,仔細一想,卻有至理,我得寫一封信給她,看她是什麼意思,回家之後,到了書房裡果然首先一著,就是找了信紙信封,寫了一封信給張梅仙。大意說是今天也曾到過泡影寺弔孝的,一先一後可惜失之交臂。但是那一副挽聯卻看見了,可謂古道熱腸了。

  過了一天,接到一封回信,照例是謙遜兩句,說是當日一時憤激,說出了這種話,事後一想,也就覺得多事。信後又發了一頓感慨,說是中國舊文學,趕不上世界潮流,究竟不可學,吾儕自先就走錯了路,走到這不能回旋的路上來,很是後悔。梁寒山見這文中,有吾儕兩個字,足見她並不嫌棄有同病相憐之感,這總可算是個文字之交了。這個女子,究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人物。看她由來的文字,仿佛不免落那中國女詩家的老套,善病工愁。若是照那副挽聯上的話看起來,她的性情,又是很剛的了。我倒要看看她,究竟是怎樣一種人物?只是並無緣由,如何要和一個陌生的女子見面,這也只好待機會罷了。他把這個意思,橫擱在心裡,老是解決不下。其間有一個星期,值著窗明几淨,也曾寫過幾首詩,填過幾闋詞,寄給張梅仙。她還是那樣,有信必答,卻沒有什麼切實的友誼表示。梁寒山因為她那樣淡淡的,自己並無認識這位女士之必要,不過是欣賞她的才調而已。那也就算了。

  恰好接連幾天,都有宴會,而且最後一天,又是輪到那個聚餐會。這一期會,是那位吳敏蓀的東。梁寒山已經做了一回東,答謝他們了,本來想不到的。但是這位吳先生,人很和氣,每次相會,都談得如流水一般的不斷。在一會之中,除了侯快軒而外,要算這人特別垂青,當他請客,若是不去,心裡有點不過意。因此不嫌東城之遠,就來赴這場宴會。

  這吳敏蓀先生因為家中還有長輩,在家請客,要減少好些趣味,因此和那位陶偉業先生商量好了,就借他的新居莫愁飯店取樂。他們且不上飯廳,就在陶先生屋子緊隔壁開了兩間房間,一間吃飯,一間卻作為大家茶煙談笑之所,自始排場,就很熱鬧。

  當梁寒山到了莫愁飯店的時間,客是到得格外的早,人都全到齊了。而且事情很特別,在座卻有一位女客,看那女客,不過十七八歲,短短的頭髮燙著一層一層的波紋。頭髮受著火的燙夾,不免都蓬鬆起來,所以她的頭髮,卻格外的寬大,猶如一頂烏絲編制的涼帽。但是她臉上的脂粉,紅是紅,白是白,和這烏絲頭髮一比,恰是格外嬌媚。這個日子,到了晚上,天氣還是很涼的,看她卻只穿了一件藍印度綢的長夾襖,袖子短短兒的,腰是緊緊兒的,便越發是看得她身子嬌小,她正斜了身子坐著。和她同坐一張沙發椅子上的,就是那政治家唐泰士先生。那女子將身子靠住在他身上,頭枕在唐泰士肩上,嘴裡吸著一支煙捲,眼睛卻斜望著進門的人。

  梁寒山進來之後,少不得一處一處向大家點頭,對於這女子料得有些來路不正,然而又不敢決定她是妓女,或者是唐先生的如夫人也未可知,這倒不能藐視人家,因此也就給她點了一個頭。她不站起來回禮,也不說什麼,不過是將眼睛望著人,又向人直噴一口煙過來,噴煙的時候,卻微微一笑。在她這一笑之時,梁寒山明白了,這不就是和賈叔遙逛東安市場遇見的那個人嗎?日子太久了,不能完全記得她模樣,現在她笑將起來,看她那種笑容,和那日臨去一笑相同,所以想起來了。

  當時梁寒山放在心裡,且不說什麼,只裝不知道,到隔壁屋子裡,找了吳敏蓀坐在一處。吳敏蓀一見,便笑道:「梁先生,你看見那邊屋子裡一朵解語之花沒有?」

  梁寒山笑著點了點頭。吳敏蓀笑道:「我給梁先生介紹介紹,好不好?」

  梁寒山一想,她是唐泰士的人,躊躇著了一會子,笑著搖了一搖頭,卻對那邊望了一望。吳敏蓀會意,笑道:「不要緊,她是無所屬的。」

  說著便對那邊屋子喊道:「老六,這兒來,我們給你介紹介紹。」

  只這一聲,那女子哦的一聲答應著,就笑著走了過來。因對吳敏蓀道:「要給我介紹一位朋友嗎?是不是這一位?」

  說著向梁寒山一指。梁寒山笑道:「是我,但是我想用不著人介紹,我們也會認識的了。」

  吳敏蓀瞧著那女子一會,問道:「怎麼回事,你們早就認識的嗎?」

  那女子紅了臉笑道:「你聽他瞎說,我們哪裡認識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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