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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回 書不療貧無錢難贖命 花如解語有酒可澆愁(1)


  這趙家的主人翁,是一個旅長,現在已經出征去了,北京公館裏,只有兩個太太和少爺小姐們。這天金太太來了,由趙家正太太外面客廳來相見。趙太太先道:「喲!今天下雨的天你怎樣也出來了。」

  金太太笑道:「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,今天有點事來相求,所以下雨也只好出來。」

  金太太和趙太太是對面對坐在長椅上的,金太太卻對著趙太太的臉平視著。見趙太太的臉,微微泛上了一點紅暈。她的頭也有一點偏,似乎是躲開人家的眼光。金太太胸脯一伸,輕輕咳嗽了兩聲,然後說道:「我們先生存在府上的一點款子,好久也沒有算過賬了。我想和趙太太算一算。這兩天家裏很短錢用,我想在你這兒帶一點款子去用用。」

  趙太太道:「喲!這件事,我倒聽到說過一點。不過這種款子,是金先生陸陸續續付過來,交給我們旅長的,錢是多少,是怎樣一個辦法,我全不知道。我們旅長出差去了,這種銀錢的事,我可是不能作主,怎麼辦呢?要不,讓我寫信問我們旅長呀。」

  金太太以為和趙太太從容商量,趙太太多少總要通融一點款子。若據現在趙太太所說,卻是完全不管的神氣。本來這些款子,並不是自己送到趙家來的,也不曾大家當面結過一回總數目,如何能一定和人家索債呢?便笑道:「我們又不是外人,這還忙著問些什麼呢?我今天來,不過是因為手裏缺錢,想來通融一點款子罷了。」

  趙太太聽了這話,許久許久,沒有作聲,然後笑道:「金太太難得來的。他們來往的賬目,且不管他,就是以金太太冒雨來到捨下而論,只要可以幫忙之處,自然總要幫忙,但不知道金太太要多少錢?」

  金太太心裏想,如此一說,分明我是來借錢的,不是來索債的了。依著自己的脾氣,就想不要錢,可是自己家裏,這兩天正用光了,況且金老先生又病著,不能不預備一點錢。便道:「隨便吧。若是多通融幾個,那就更好。」

  趙太太笑道:「請金太太等一等,我就來。」

  於是起身入內去了。金太太一想,就是讓她自己去籌畫,總也有個幾十元拿出來,不開口要多少,也是一個法子,少了,她總拿不出手的。

  趙太太進去以後,約莫有半個鐘頭這才出來,手裏拿著十塊現洋,就送到金太太面前茶几上,望著她笑道:「我們旅長這個月的家用還沒有寄回來,手邊也是很恐慌,就只湊乎得了這一點子,真對不住。」

  說話時,那臉上的笑容,越發的濃厚。金太太看見這十塊錢,心裏非常地不高興,想憑著我們多年朋友的關係,來借個二三十,也不應該拒絕,不料她把我們存款的事情,一筆抹煞,卻只拿十塊錢出來,這分明是有心賴債。本想不要這錢,一來手邊實在缺錢用,二來存了幾千塊錢在趙家,是沒有字據的,若是和他翻了臉,他們索性不認賬,我們怎樣和他們打官司去?金太太心裏如此盤算著,只好懶洋洋地笑道:「蒙你情了。」

  趙太太笑道:「事情不湊巧,我們很慚愧了。王媽,給金太太雇一輛車,要雨篷不漏的。說好了,在我這裏來拿車錢。」

  她說著這話,可就歪了身子向著窗戶外。金太太看到這副情形。便站將起來。趙太太笑道:「別忙這一會子工夫啊!讓他們先雇好車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不必客氣,我一邊走著,一邊雇車去。」

  趙太太便伸手一攔道:「那可使不得,胡同裏全是泥漿。王媽,快一點兒雇車去。」

  金太太心裏,已是憤不可遏,哪裏還肯多坐一分鐘,笑道:「不要緊,不要緊,出門就有車。」

  說著,就勉強走了出來,看到車子,也不說多少價錢,坐了車就回家了。

  到了家裏,金繼淵正放下了書,眼已望著窗戶外,見金太太推門進來,他先笑了,問道:「拿了多少錢回來了?我想起來了,趙旅長不在家呢,趙太太能作主拿多少錢呢?」

  金太太一聲也不言語,只板著臉,坐在一邊,半晌,歎了一口氣。金繼淵道:「也許趕上人家手邊不便了,這無非多跑一趟,算什麼!」

  金太太道:「若光是跑一趟,那要什麼緊?可是據我看來,人家要把我們的錢,根本不承認了。」

  於是就把趙太太所說的話,和他說話的態度,從頭至尾說了一遍。金繼淵一聽,也覺得情形有點不妙,但是說到賴賬一層,似乎還不至於。便道:「太太們的眼光淺,自然只知道拿錢進去,不知道拿錢出來。這事等我病好了,和趙旅長仔細算一算。無論如何這多年的好朋友,總不能因為錢財上翻了臉。」

  金太太原是一肚皮疑懼,現在看金繼淵的情形,卻非常之鎮靜,似乎不至於出什麼事,自己又何必白操心,因此想開一點了,也就不說什麼了。

  不過金繼淵的病勢,到了下午,還是不大見好,他那瘦削的兩頰,竟淺淺地起了一層紅暈,伸手一摸,兀自燙手。金太太便道:「你果然病了,睡是睡不好的,依我說,也去找一個大夫來瞧瞧吧。」

  金繼淵頭睡在枕頭上,擺了兩擺。金太太道:「你不要捨不得錢,只要身體好,多少錢掙不出來呢?」

  金繼淵閉著眼,沒有答覆。金太太知道他的脾氣固執的,也不能十分勉強他請醫生,只好給他蓋了蓋被,又燒了一壺熱水,預備給他泡茶喝,自己便坐在一邊來陪著他。可是金繼淵在這天下午就覺得病勢愈發地沉重。到了晚上,他的精神,已有些糊塗,熱度只管增加,人是只管要睡。金太太這不由得不著急起來,連夜就把一個同鄉大夫找來了。好在這大夫念同鄉之情,只要了五塊錢馬金,開了一劑發散藥方子而去。金太太看床上的病人,不敢耽誤,又親到藥鋪裏撿了藥回來給他熬上,服侍著他吃了藥下去。

  金繼淵清醒了一會,見她進進出出,鬧個不歇,便哼著問道:「太太,還在下雨嗎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還在下呢,更下得大了。」

  金繼淵道:「這藥是你撿來的嗎?多少錢?」

  金太太道:「錢不多,三毛多錢罷了。」

  金繼淵道:「是誰替我瞧的病?大夫出馬,至少也是兩塊錢啊。」

  金太太坐在一邊就著床頭邊桌子上的油燈作女工,只點頭哼了一聲,沒有答覆。心裏可就想著,這藥倒還見效,若是明天再請大夫來一次,這病就可以好了。但是一共只弄來十塊錢,連馬金藥費車錢,已經用去六塊多了,明日哪裏找錢去?說不得了,明天到學校裏和會計商量,借個十塊八塊,看在我們先生教書多年,又是害病,或者可以通融通融。

  一個人這樣想著,就沒有留神床上,猛然一抬頭,只見金繼淵臉上蓋著一本書不見一絲動作,這倒嚇得心跳到口裏,連忙揭開書,只見金繼淵睜著兩眼,長長地哼了一聲。因板著臉問道:「你這是作什麼?」

  金繼淵皺著眉道:「我一點力氣沒有,書都拿不動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你弄到這一步田地,都是為了書,現在病得手抬不起來,還要看什麼胄頭書?書還是能吃呢?還是能當一個大子兒用呢?」

  說著,走了過去,伸手把金繼淵的書一把搶了過來,向地下一摔。金繼淵哼著道:「你不要我看書,原是好意,你又何必把書來拋在地下。」

  說著在枕上昂起頭來,只管側望著地下。金太太總覺他是一個病人,又不忍使他著急,只得將書撿了起來。金繼淵在床上,長歎了一口氣道:「寧可天下人負我罷了。」

  自這時候起,他的病勢,更見得沉重,也不再要書看。

  過了一夜,到了次日早上,金太太看金先生的病,雖不十分危險,上幾歲年紀的人,究竟精神大為衰弱,不能不加意診治。可是家裏因為學校裏欠薪一年有餘,這一向過日子就是金先生在外面隨時張羅錢來應付的,家裏統共不過有三四塊錢,如何來調養這病人。自己一急,也不覺得五衷煩躁,好像有病一樣,不吃不喝。老媽子做好了飯,只讓兩個小少爺吃。納悶納到了下午,居然想起一條計來,私下把金先生常說的幾部明版書,用個包袱包了,坐了車子,就到金先生幾位老朋友家裏作押賬借錢去。偏偏這日是星期,一個人也不在家,都沒有找著。半路走過一家當鋪,發了癡心,送到當鋪裏去當,當鋪夥計將包袱打開,笑了起來,對她道:「大嫂,自從盤古開天地,你聽說哪家當鋪當書的?」

  金太太把一張臉臊得通紅,什麼話也說不出來,將書包著,又夾了回去。老頭子頑固得糊塗,有了錢,既不置產業,也不存在銀行裏,偏說是朋友家裏穩妥,要存到朋友家裏。現在錢存在人家腰包裏,反客為主,倒要去哀求人家施捨。病了沒有錢醫治,也是活該,我為他發著什麼急。心裏這樣想著,把想法子弄錢的心思,就完全打消。

  回得家去,把書包放下,慢慢地走到金繼淵床面前來。只見他雙目緊閉,兩個瘦頰,卻增了一層紅暈。顴骨高撐起來,把那兩個眼眶,越顯得凹了下去。嘴下那幾根稀稀的鬍子仿佛都現著枯焦,蓬亂起來。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,越是急促而不自然。金太太心裏不由得劈卜劈蔔,又亂跳起來,便問道:「驥兒爸爸,驥兒爸爸,你身體現在怎麼樣了?」

  連叫幾聲,卻不見金繼淵答應一聲,金太太將手輕輕地搖撼了幾下,金繼淵哼了一聲。金太太心裏一焦急,卻只管望了病人發呆。還是老媽子進來問道:「太太。我看老先生的病,今天很是沉重,你還得找大夫瞧,這可不是鬧著玩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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