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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一席冠裳無言作俗客 滿城風雨努力苦寒儒(3)


  一面說著一面把書架上那只當古玩陳設的宜興壺拿了來,放下袖子,撣了一撣壺上的浮塵,然後便叫老媽子提開水來。老媽子將水提來了,他自掀開壺蓋。先斟上開水,洗刷洗刷了壺裡面,然後打開一包茶葉放了進去。將宜興壺放在桌上,提著開水壺,高高地向下沖。

  沖完了,將開水壺交給老媽子,兩手捧著壺放到梁寒山所坐的面前茶几上,現出一種得意的樣子,笑道:「我平常無事,頗好喝個茶。這把壺很好,有三十七年的歷史了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老先生真是愛惜物件,平常一把隨用的茶壺,能用到三十多年。這是不容易的東西。」

  金繼淵已經斟好兩杯茶分了賓主坐下。笑道:「平常日用的東西,本來不容易用到這久,但是我這把茶壺,卻當別論,不是佳賓來了,我不用它,不是逢到佳節,我不用它,不是自己作詩填詞,我不用它,不是掃地焚香,我不用它,措大無所寶,以茶壺為寶。」

  說畢,拍手哈哈大笑。梁寒山道:「老先生,我是沒有跟上讀舊書的人。大概老前輩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,像你老先生是真能得著此中樂極了。」

  金繼淵道:「不然。所謂名教中自有樂地的話,乃是學理學的人說的話,我原來是學詞章的,知一班老先生根本就不協調。在老弟台你這樣大年紀的時候,人家一樣的說我是狂狷之流,倒不料如今成了昏庸老朽的人物了。」

  金繼淵越說越是高興,前三十年後三十年,他一生閒情逸致的事,都說了出來。

  在他談得高興之際,那老媽子進進出出,已經在一張小圓桌上擺下了酒菜,金繼淵就對梁寒山拱拱手道:「我已聲明,只是有落花生下酒的,可不要嫌簡慢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若是那樣,我就不敢來了。」

  於是二人就了圓桌子對面坐下。一看那桌上,擺了四個碟子,一碟子是青皮豆,一碟子鹵蛋,一碟子是醬醋拌的小紅蘿蔔,一碟子是南貨店裡買的白皮鹹肉。這時那老媽子又捧了一個藤編小簸籮來,裡面裝著滿滿的一籮子花生,籮放在桌上,金繼淵抓了一大把放到梁寒山面前,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面前,於是就剝了花生,喝起酒來。過酒壺也很別致,乃是一隻裝杏仁露的八寸高瓶子。瓶上貼著中外大藥房的仿單,兀自未曾撕去。老先生喝得很高興,一瓶子酒,梁寒山只喝了十分之二,其餘的酒,就讓他一個人自斟自飲,喝個乾淨了。

  依著金繼淵的意思,還要去打一瓶酒。梁寒山卻笑著攔住道:「用不著了,這就多了。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」

  這句話金繼淵聽了,是非常之對勁,就不主張再打酒了。恰好院子裡有個山東口音的人嚷道:「送包子來了。」

  金繼淵道:「你拿進來吧。又不是沒有來過的。」

  於是一個十幾歲的徒弟,提了一個大木盒子進來。掀開提盒蓋,先有一陣蔥蒜味撲鼻而來。看時,乃是兩大碗紅豆細米粥,一大盤天津包子。那小徒弟都放在桌上,提了提盒走了。

  金繼淵首先夾了個拳頭大的包子,放前梁寒山面前來,笑道:「這是胡同口上,一個點心攤子上的。味兒很不錯,他那裡不賣別的什麼,只賣細米粥和天津包子,嘗一個吧。」

  梁寒山想不吃,又怕拂了人家的盛意,只得夾起包子來咬了一口。包子的肉餡倒是不小,裡面還有一條條綠色的,那正是蔥或者青蒜絲兒了。所幸還沒有多大的氣味,就把那個包子吃了。依著金繼淵還要他吃兩個。他說這紅豆粥很香,先吃粥吧,怕吃多了包子,粥就吃不下去了。金繼淵聽他如此說,這也就不再勉強了。

  他喝完了那一碗粥,便站起來笑道:「吃飽了,吃飽了。」

  金繼淵笑道:「東西是沒有什麼可吃的,不過談得很痛快罷了。」

  於是他也站起來,拈了兩個花生在手上剝著,笑道:「此會甚樂。不可無詩以紀之。」

  梁寒山明知他有詩翁之號,縱然好作詩,也不能在詩翁面前班門弄斧。因笑道:「老先生有這種興致,我極願瞻仰。」

  金繼淵道:「要作詩,自然是聯句了,不能是我一個人作。」

  梁寒山道:「我做了詩請老先生改,還有點不好意思拿出手呢,何況是聯句?」

  金繼淵笑著點了點頭道:「何其謙也?這不由得,我想起了袁子才的話,少年老成,人生不幸。老弟台,你何不放縱一點子?」

  說時,又撫掌哈哈大笑。梁寒山見這老頭子十分高興,也就不十分拘著長幼之別,開懷和他一談。一直談到上燈的時候,方才告別而去。

  金繼淵送客出了而後,只見他太太由裡面走到書房裡來,皺著眉道:「無原無故,吃個什麼酒,請個什麼客!你看,剝了這一地的花生殼。」

  金繼淵笑道:「這算請什麼客呢?不過朋友來了,喝一點兒吃一點兒助助談興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學堂裡的薪水,怎麼樣了?快發了吧?」

  金繼淵道:「哪裡有一點消息,這一個月裡,決計是無望的了。」

  金太太道:「我看你吃吃喝喝,這樣高興,以為是發了一筆財了,原來還是黃柏樹下彈琴,苦中作樂。」

  金繼淵歎了一口氣道:「咳!君子固窮,小人窮斯濫矣。」

  金太太將嘴一撇道:「這兩句話,你總說過一千回了。」

  金繼淵一看他太太雖是四十將近,然而身上穿了紫色的袍子,還是徐娘半老,丰韻猶存。因拈著鬍子笑道:「以我這樣的地位,還要你穿假綢料做的衣服,這是我很為愧對的。然而這才算是貧賤夫妻呀。」

  金太太微微瞪了他一眼道:「這種窮日子,哪個像你過得那樣高興。」

  說畢,他便掉頭出門去了。

  金繼淵望著太太的後影,長歎了一聲。他那個八歲的小少爺小驥,一跳一跳地由後面跑出來。伸著一隻小手,到金繼淵面前來道:「爸爸!你給我幾個大花,我媽打牌去了,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,我可等不及呢。」

  金繼淵見孩子說得可憐,在身上探索了一下,掏出一個手巾包,打開來,裡面也有銅子,也有銅子票,也有毛錢票,還有一塊現洋錢。將票子和銅子都點了一點,然後拿了三個大子交到小驥手裡,笑道:「拿去吧,可別買生的冷的吃。」

  小驥接了錢,跳著走了,金繼淵在屋子裡背著手,走來走去,先是想到家事,繼而是想到學校裡的薪水,最後是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。管他呢,有了這兒子,就是傳授衣缽的人了。再說自己省吃儉用,已積下六七千塊錢,存在一個朋友那裡,可以按月生下六厘息。這六七千塊錢。作為孩子教育費,也就勉強可以說夠了。自己活著一天,教書的事,總可以繼續一天。無論如何,有書教,吃飯的錢,總是有的,這也就不至於發生若何的大困難了。想到這裡人也有精神,泰然起來。複又在燈下攤開書來念,藉以替太太守著大門。

  一直候到深夜一點,金太太才回家來。金繼淵看太太臉上的顏色,有點不好,似乎輸了錢,也就不敢說什麼了。金太太一進門,早就脫了衣服睡覺,什麼也不管,金繼淵卻摸門壁摸,將門戶檢點一周,然後才敢登床。

  次日上午九點鐘,西城一家大學,正是有課。因此上午七點鐘,就爬起來了。起床只覺身上一陣奇寒,似乎比平常的天氣,要冷好幾倍,推開窗子向外一望,只見天氣陰暗暗的,院子裡半空中飛著如煙如霧的細雨絲。那清晨的寒風吹來,把細雨吹得一卷一卷地騰落,恰像是煙頭。雨雖是細,無如下得極密,敞著走出去,大概是不能夠。因此找了一件棉坎肩加上,又把衣櫃底下一雙牛皮釘鞋翻了出來,撣了一撣灰穿上。然後在衣櫃頂拿了雨傘在手,正打算要走,他的少爺小驥兒,也披了衣服跟著出來了。金繼淵握著他的手道:「下雨了,上學不上學?」

  小驥兒道:「第一堂是上國文呢,怎麼不去?」

  金繼淵於是在身上掏出二十個銅子交給他道:「留著雇車上學吧。下雨了,你又沒有皮鞋,可別買吃的。」

  小驥兒接著銅子,喜歡得直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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