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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一席冠裳無言作俗客 滿城風雨努力苦寒儒(2)


  孔端己正和石岱華在一邊談時局。聽了這話,偏過身子來說道:「莫不是做詩?那何必呢?我們無非找幾個朋友在一處,談得開開心,要說做詩,我就不會。就是你們會做詩的諸公,我覺得也有些樂不敵苦。」

  唐泰士原和梁寒山坐得相近,卻偏過頭對孔端己道:「二爺這話,我贊成。說到做詩,無論如何,也比不上樊樊山易實甫那些老頭子。做成了那樣一個詩翁,也沒有什麼,然而那是多少年的成績啊!我就是主張熱酒熱菜吃一個痛快。」

  梁寒山聽了侯快軒的話,正想提到做詩那一層上去。現在有人把老詩翁抬了出來,就不好意思再向下說了。預先一肚子理想的事,都成了幻境,就默然地坐著。看到茶几上陳設了一套精裝的印譜,就拿了一本出來翻閱。陶偉業道:「六爺,下回輪著我吧。我住在飯店裡,至多也只能請在飯店裡的。」

  大家說著話,本沉寂了一會子,這一提,大家入席。梁寒山自覺這裡是生所在,站起來,退了後,好讓人家上前。

  果然,主客讓先走,有一陣虛謙。石岱華望了他一眼,覺得總脫不了那窮措大的氣味,見了這些公子哥兒,有點怯場,使順手扶了扶他的胳膊,暗中倒很使勁,要他走上前一步,和人客氣。梁寒山會意,就上前了。石岱華放出很自然的樣子,笑道:「不要客氣吧,隨便吧,我就先走了。」

  說時,他望著梁寒山。說畢,他先走了。

  大家由客廳裡,讓到一間小屋子裡,列了圓桌子的席,主人翁抵死要梁寒山上座,說是只有他一個人是初次來的。吳敏蓀和宋佩齋也是如此主張。宋佩齋還過來攙著,有勉強之意。唐泰士嘴裡還銜著半截煙捲,一語不發,先在橫頭凳上坐下,對著梁寒山那件八成舊的線春駝絨袍子看了一遍。石岱華眉頭有點皺,似乎有什麼感覺,也看了過來。梁寒山倒有些心慌,也不知道是哪裡失儀,讓人家這樣注意。便笑著對侯快軒道:「那麼,恭敬不如從命,我就坐下了。」

  他這一坐,其餘的人,自然好說,也就紛紛坐下,石岱華緊鄰著他坐的,就像看護婦對付病人一般,不時的用眼光照顧了他。

  說時,桌上已經開始斟過了一巡酒,大家喝了酒,先由喝紹興酒上談起。陶偉業端著杯子喝了一口,又舉起那拳大的藍花玉瓷杯,映著電燈亮,看了一看,笑道:「這酒的氣味和顏色都好,哪家的?」

  他本是問侯快軒,侯快軒還未曾答言,吳敏蓀坐在他對面,舉杯喝了一口酒,笑道:「這是聯芳家的無疑,八毛呢,一塊呢?」

  侯快軒道:「這只是五毛的罷了。」

  吳敏蓀道:「太便宜了。這一定是因六哥是老主顧,所以格外客氣。」

  梁寒山喝酒是個外行。他們談到了酒經,卻是不能插嘴,只好拿起碟子裡的瓜子來嗑著。石岱華對於酒,也是外行,他便掉轉頭來對唐泰士道:「這一向子,見著化歐沒有?」

  唐泰士臉上現出很得意的樣子,笑道:「同鄉裡幾個當做長的,總算化歐手段了,幹得最久的了。不過他這次上臺。外交辦得不大高明。昨天我們還在一處吃飯,他很高興,亂拉人打小牌。我因為有事就先溜開了。」

  石岱華道:「他的興致果然不淺,還想兼財政呢。」

  陳夢周插上一句道:「現在的財政,不容易對付呀!我們敝親,幹了兩個月次長,老是嚷不了。」

  唐泰士道:「有什麼不了呢,多發兩筆公債,也就行了。」

  陳夢周道:「各人有各人的難處,不是局外人可以理想得到的。說起發公債,好像是一件極容易的事,由財政部印刷局一印就得了。但是印只管由你印,銀行裡不肯承銷,也是枉然。我們敝親那銀行,總算有些名望的了。然而他們的資本,都借給政府去了,弄得外強中乾。可是話就說回來了,這些銀行家,無論怎樣窮,也比我們好,打起牌來,極小極小,也是輸贏兩三萬。」

  他們這邊談政治,那邊談酒經,梁寒山全不在行,本來極想表示自己不怯場,而偏是沒有說話機會,一直把面前一碟子嗑完了,也不能加上一句去。侯快軒怕冷淡了他,就端了酒杯,向梁寒山勸酒。那幾個談政治的,就越發談得起勁。石岱華說得很得意的時候望了梁寒山笑。因道:「寒山兄是閉門著述,理亂不聞的人,我倒很欽佩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治理是理亂不聞,我根本上就缺乏政治常識。」

  侯快軒道:「寒山兄太客氣了,從來名士生涯,就不愛與聞他人家國事。」

  唐泰士笑道:「六哥,這話有些不然啊!共和國民,誰也該有政治常識,誰也該談談政治。不然要選舉起來,豈不是格格不入?在場沒有哪個做名士,我又要說一句,中國的事情,一大半就誤在這班半瓶醋的名士手上。」

  梁寒山聽了這話,心裡倒不由得蔔通跳了一下。眼望著唐泰士石岱華兩人的顏色,卻又毫不在乎似的。這也就算了。心裡想道,和這班人談話,總會是格格不入的。與其勉強在這裡坐著,倒不如早走乾淨了。

  心裡正計劃著,要怎樣才能夠走開,侯快軒卻隔了桌子,遙遙的拱手笑道:「寒山兄你還是喝一杯吧。我們這些人,是極隨便的。可不要客氣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我原是不知道什麼叫客氣,若要客氣,還不能初次拜謁,就來大吃大喝呢。」

  這一說,倒讓滿桌子人都笑了。自這一笑之後,這才把一桌一邊談風月,一邊談政治,一邊談娛樂,兩個不同的論調,併攏到一處。因為這樣,梁寒山比較得有些生氣,才把這一餐酒席吃完。大家說笑著,又到那小客廳裡來。

  小客廳裡往北,有兩扇推門,推門裡,又是一所船廳,周圍都是仿了船的模型,廳裡並沒有別的東西,只是擺著一層一層的盆景,梁寒山推了門,走進來看花,石岱華也由後面跟了上來。他向梁寒山笑道:「你看這房子怎樣?真好哇!這樣的地方,你大概沒有到過多少處吧?若是多來幾回,于你作文上,不無多少裨益吧?」

  梁寒山倒沒有說什麼,只是向他笑了一笑。說到這裡,侯快軒也來了,笑道:「看花嗎?簡陋得很,沒有什麼佳種,不過高高低低,看起來,倒還鬧熱罷了。」

  石岱華道:「好極了。這些花,搜羅就不容易。侯兄真是雅人啦。」

  梁寒山趁著這個機會便道:「今天很痛快,吃了個八成醉,又看了這些個好花。只是可惜我這人太忙,不能在這裡多耽擱,我要先告辭了。」

  侯快軒道:「我也知道梁兄是忙人。但是稍坐片時,諒也不妨事。」

  梁寒山笑道:「實在有他,異日再來領教吧。」

  說著拱手告辭。到那小客廳裡,也是和大家拱拱手。侯快軒連說簡慢不恭,一直送到大門口。等梁寒山上了車子,他才回轉身去。

  他到了家裡時,已經有九點鐘了。走到院子裡,看著自己那間其大如舟的小書房,不由得自歎了一口氣。晚上雖然還有些事要辦,進得屋去,精神非常懊喪,便倒在一張軟榻上了。家中傭人以為他喝酒醉了,讓他去睡,也不來驚醒他。和衣而睡,直睡到半夜醒來,又和衣上床睡了。次早醒來,只見書桌上有一封信柬放在那裡。打開來看時上面是一張便條,上寫道:

  往日無課,又不免在家中枯坐竟日矣。午間擬邀駕一談,備有落花生與燒刀子,以助談興,能不見卻否?

  繼淵頓

  自言自語地道:這老頭子卻也興致不淺。因午間恰也無事,就依著金繼淵的約會,於十二點鐘,向金家來拜訪。老頭子一聽門環響,卻親自出來開門。梁寒山笑道:「煩勞老先生了,我又來打攪你了。」

  金繼淵笑道:「我是應門無五尺之童,遇事都是親自上前的。窮措大的生活,就是這樣,可不要見笑。」

  說著,引了梁寒山到他那書房裡去。他先在馬褂的紐扣下暗袋裡,摸索了一陣,摸了三個小黃紙包出來。他笑道:「家裡常用的茶葉,粗糙得很,不足以供客,我這是早上下課回家,買了三包好龍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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