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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大婦千里來一籌莫展 新人數朝去四大皆空(3)


  玉月仙鼻子哼了一聲,卻不說什麼。自從這一晚上起,包月洲和玉月仙的感情,就生了裂痕。

  次日,玉月仙也不再打電話到銀行裡去了,下午起床之後,就帶了娘姨一路出去聽戲。恰恰這天下午,包月洲想盡了法子,才抽出兩個鐘頭功夫來。有了這工夫,滿想和玉月仙說出委屈之處,求她諒解,不料一問茶房,說是一下床就出去了。包月洲口裡雖然不說什麼,胸中未免添上一層煩惱。開了門,悶悶地坐了兩個鐘頭,掃興而去。到了晚上,就在家裡打電話來問,九點鐘打一次電話,不曾回飯店,十一點鐘打一次電話,還不曾回飯店。一點半鐘打一次電話,卻是娘姨接的電話,說是太太睡了。包月洲道:「睡著了,也把她叫醒。」

  娘姨在電話裡笑了一陣說:「有話明天說吧。一定把太太叫醒,她會生我氣的。」

  說著,她就把電話掛上了。

  包月洲這一氣,恨不能把牙齒咬碎。依著本性,一定要追到西方飯店去看看,究竟玉月仙是不是睡了。無如一點鐘出門,太太又會生疑心,犯不著再加上一層煩惱,只得忍耐了。好容易忍耐到了次日上午十一點多鐘,才打電話到西方飯店去問,倒是玉月仙接的電話。她先說:「我知道你因為昨天晚上沒有接電話,有點疑心。你既然疑心,就來看守著我得了。你要陪著老妖精,又掛念著我,一心系兩頭,哪裡行呢?」

  她也是和娘姨一樣,不等包月洲再說話,就掛上了電話。

  包月洲不能再忍了,將銀行裡要辦的事,暫且擱下,坐了汽車,飛快地到西方飯店來。到了房間裡,玉月仙先笑道:「告了幾分鐘的假呢?居然來了。」

  包月洲道:「怎麼我一進門,你就給我釘子碰?」

  玉月仙道:「這是實話,怎麼說是給你釘子碰?」

  包月洲本來是一肚子氣,但是一看到玉月仙,不知是何緣故,氣就完全沉下去了。走進房來,看到床上的被,疊得整整齊齊的,玉月仙卻蓬著一把頭髮,似乎起床以後,還不曾梳頭。玉月仙卻是什麼也不理會,取了一根煙,兩個指頭夾著,坐在一邊自抽煙,一口一口噴出來,自在不過。包月洲道:「昨天晚上睡得那樣早,今天何以又起得這樣遲?」

  玉月仙撮著嘴疊,吹出一口煙,那煙像一支箭一般射了出來。兩眼呆望著那煙出神,半晌才答應道:「這樣無聊的日子,除了多多的睡覺,還有什麼法子來消遣?我倒是願意走出飯店去玩玩,但是你放心嗎?」

  包月洲知道她已經夠放蕩的了,再要說她到飯店外去玩玩,也不妨事,那就更不得了。因之玉月仙說出這話,他卻不作聲。玉月仙道:「卻又來,你既然不放我出去,我不多多地睡覺怎麼辦?」

  包月洲道:「這份事卻是我對你不起。我要知道討你過門,就會發生這種情形,遲一點日子也不要緊,現在暫請你受一點委屈……」

  玉月仙不等他向下說,就搶著問道:「你討我來,不是要我來過日子,是要我來受委屈的嗎?」

  包月洲道:「我不是說了,事前沒有料到這一著嗎?你慢慢地等著,我總有法子。」

  玉月仙鼻子哼了一聲道:「總有法子,哪一輩子呢?」

  包月洲說一句,玉月仙就駁一句,駁得包月洲無辭可答。但是他嘴裡無話可說,心中卻十分地憤恨,也取了一根雪茄,斜躺在椅子上,慢慢地抽著,彼此都不說話。無意之中,一眼看到玉月仙手上,只戴了一隻鑽石戒指,自己送她的那只,卻沒有戴,所戴的乃是原來那只小的罷了。因問道:「兩隻鑽戒,你怎麼只戴一隻呢?」

  玉月仙道:「東西是我的了,你就不必問。我賣了也好,丟了也好,送了人也好,你管不著。」

  包月洲道:「我怎麼管不著?慢說一隻戒指,就是一個人,現在我也能管,你如不信,就去問問年紀大一些的人看。」

  玉月仙道:「我不用問,我明白。你自己還受人家的管呢,怎樣來管我?」

  蘇州娘姨看見他們說話,說得面紅耳赤,怕再要向下說,就格外地僵了。便從中勸解道:「都少說句吧,包老爺你趕快去找一所房子吧。找到了房子住,我們有一個安頓的地方,比在飯店裡方便,你就隔一兩天回來一次,也不要緊了。」

  包月洲本來還想往下說,銀行裡有些瑣事,又等著去料理,只得氣憤憤地走了。這倒好了玉月仙,她反正是破了面子,到了下午,就帶著蘇州娘姨出去了。一直鬧到晚上十二點鐘以後才回飯店。回了飯店,又故意打電話到班子裡去,找姊妹們談心。

  這樣鬧了兩三天,包月洲也聽到一點消息,又和玉月仙口頭上爭論了兩場。一次,玉月仙索性提出條件來,說包月洲不能陪她,她就脫離關係。包月洲聽了這話,跳起來道:「什麼?我花了一萬多塊錢,就為了接你到飯店來住幾天嗎?」

  玉月仙道:「原不是在飯店裡住幾天,就了事。我也很願搬到你家裡住,才正式像一個當家的人。你說什麼時候搬吧?你叫我今天搬,我就今天去。你叫我明天搬,我就明天去。你的意思怎麼樣呢?」

  玉月仙說時,微微地帶著一絲淡笑,很不在乎的樣子。包月洲道:「你何必一定要到我家裡去,我賃房子給你住就是了。」

  玉月仙道:「賃房子也可以,你哪一天賃呢?揭開天窗說亮話,你的老妖精一天在北京,你是一天不敢討人的,這樣的場面,散了也好,何苦活受罪呢?」

  包月洲道:「你怎麼口口聲聲要散,難道你成心在我姓包的人身上淴個浴?」

  玉月仙呼地一聲冷笑著。包月洲道:「笑什麼?姓包的不配人家淴浴呢?還是人家淴浴,我莫奈他何呢?」

  玉月仙道:「你不要提淴浴兩個字。你討我,是你再三再四說起來的,我又沒帶一絲一毫的勉強。慢說我現在還沒有走,就是走了,也不能算是淴浴。」

  包月洲道:「我聽你的口氣,竟是非走不可的樣子。你要走我也不能攔阻,但是我總不該人財兩空。」

  玉月仙道:「什麼人財兩空?我不過是得了你一隻鑽石戒指。一個要好客人送姑娘一隻鑽戒這也很平常,難道還好意思討回去不成?」

  包月洲越聽她的話音,越是不對,這樣子,簡直就是說明無條件的下場,便道:「好吧!我看你往下做吧!總有講理的地方。」

  玉月仙聽他所說,鼻子裡又哼了一聲。包月洲看這種情形,現在是說決裂,當時是萬分扭轉不過來,只好不作聲的走了。

  這是當日上午的事,到了這日下午,再到西方飯店去,屋子又是空空無人,玉月仙和蘇州娘姨都出去了。包月洲一想,這是不用等候的了,知道她們二人一出去,不到晚上十一點鐘以後,是不回來的。於是坐在沙發了,呆呆地想著,人家說千金買笑,我倒花了萬金買氣受,我真是沒來由。有了那些個錢,我做什麼事不好,為什麼要討這一房妾。一人慢慢地想著,忽然發覺床上疊的棉被,不是新制的,乃是飯店的東西。心裡忽然省悟過來,莫非她們捲逃而去,且看那幾隻箱子如何?床角邊堆的四口大皮箱雖在,可是另有兩隻手提小皮箱,也不見了。這就是惹下心裡的狐疑,趕快上前看那箱子,鎖並沒有鎖上,打開箱子蓋一看,裡面卻是空的。這一隻移開,又看第二隻,裡面只剩幾顆殺蟲的樟腦丸子,在箱底上亂滾。揭開第三只箱子,裡面連布條兒也沒有一片,第四只箱子,就不必看了,只用手拍了一拍箱子蓋,那箱子冬冬然作鼓聲。包月洲這一氣,猶如用熱酒燙了五臟,從裡面狂醉出來。當時在沙發上坐下,只管望了那箱子,自己一人連連說道:「最毒婦人心,最毒婦人心!」

  半天沒有個理會去。後來想到他的朋友花國柱,對於嫖界的事,素有研究,就打電話把他請來商量。

  花國柱接了包月洲的電話,坐著汽車來了。一進房門,便笑著問新嫂子呢?包月洲先歎一口氣,接上又笑道:「你別問了,我算飄一世的海今天在陽溝翻了船了。」

  花國柱道:「怎麼樣?她是淴浴的嗎?」

  包月洲道:「淴浴不要緊,可是她淴得太快了。」

  於是就把經過的情形,略微對花國柱說了一說,花國柱把那四隻箱子,打開了看一看,笑道:「這是她誠心騙你的,這四大箱子東西,慢慢騰挪出去,豈是一天所能的事呢?」

  包月洲道:「我也就為了這一點恨她,這樣看來,女子都是口蜜腹劍的東西,口裡儘管和你親親熱熱,心裡早是恨不得咬你一口。」

  花國柱道:「你這未免求之太苛了。能口裡親親熱熱,大爺們花幾個錢,還不算冤。所怕者,就是連口裡也一樣的和你拼鬥起來,這就沒有一點意思了。」

  包月洲道:「以後歡笑場中,我算看破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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