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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下顧感分金清歌永訣 投懷能作態約指雙收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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包月洲喝了一口啤酒,正色說道:「不玩了,我老實說吧。聽你母親的口氣,對於你的身價,竟非要兩萬不可。這話不有一點過於嗎?你總算和我不錯,你現在實實在在說一聲,要多少錢才能辦到?」 玉月仙正色道:「你不要以為我媽的話,說得有些過於,一個姑娘,場面做大了,她自然有許多錢的開銷。我這幾年以來,都是空場面,借了債來……」 包月洲伸出手來,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,搖撼了幾下,笑道:「不必說,不必說,我全明白了。你有多少虧空,我都不管,反正我既要討你,自然要幫你家一個大忙,最好使你們家裡人,不用再做這種事情。」 玉月仙道:「你好不明白。你想,我要嫁了你,他們只要有飯吃,有衣穿,又何必做這種事呢?遇到你這樣銀行界的大老官,總是不容易的。從此我有了靠,我也願他們不再去做作孽的事。你並不是拿不出這幾個錢的人,何必不問你要呢?當真的,拿出一萬兩萬,你還在乎嗎?一夜麻將,你也不止輸這些呢。」 包月洲笑道:「你們不懂銀行內容的人,就常常有這種錯誤,以為在銀行裡辦事的人,一定有錢,你要知道銀行裡的錢,是許多股東的資本,和銀行裡辦事的人不相干。我們在裡面辦事,也不過是按月拿薪水。像開一家小油鹽店,也有個東家和夥計,夥計在油鹽店裡,可能亂拿一個錢東西嗎?」 玉月仙道:「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,你還在我面前撒謊嗎?誰不知道你在集成銀行裡,下有很多的本錢,就像自己開的一樣呢?」 說時,把包月洲裝啤酒的那個玻璃杯子,拿了過來,自己先喝一口,然後又送到包月洲口邊,讓他也喝一口,笑道:「你在我面前這樣撒謊,非罰你不可!」 包月洲經她這種迷湯一灌,只覺渾身酥軟,那裡還有抵抗的力量。將那口酒的都一下喝下去了,就笑道:「若是你自己要用錢,叫我想點法子,我未嘗不可設法。只是你定的這些數目,也並不是為了你自己,你又何必為人這樣出力?」 玉月仙道:「你要知道我和他們要錢,也正是為了我自己,他們錢用不夠,是不能將我放手的。將來我是你的人,你的錢,我總也不願無緣無故送給別人,你想是不是?」 包月洲道:「照你這樣一說,我是非拿出那些錢來不可了。好吧!今天晚上,你回去對你母親說,我可以湊乎一萬五,比我原定的數目,又多五千了。我今天暫且不到你那兒去,省得抵了面,倒不好說什麼。明天下午,你打一個電話,告訴我,我就有個准數了。」 玉月仙一個數目字也沒有說出來,包月洲時而說兩萬,時而說一萬,時而又說一萬五。 玉月仙索性不把數目的字樣提出,只是說將來要賃一種怎樣的房子住,屋子裡要擺些什麼像樣的家具。以後自己沒有事,要作起人家人來,除了星期,也不出門。還要包月洲請一個女教員,教自己讀書識字,最好女教員懂得女工,還可以教自己一些本事。 凡是娶妓女作姨太太的,就是怕姨太太進門以後,還不脫娼門的習氣,而且一點事不能做,反要出外遊蕩,令人擔著一份憂慮。現在玉月仙說的話,對包月洲所憂是件件對症下藥,怎能不為之心花怒放?當時含著笑將大菜吃完就親自送玉月仙出去,一路上汽車,玉月仙走到大門口正有一輛汽車,開到門口停住。車內首先下來一個人,不是別個,正是申志一。 申志一自那天晚上,允許了賠玉月仙的鑽石耳環,果然照數賠了六百塊錢,玉月仙也就含糊了事。約過了一個禮拜,申志一就到上海的時候,曾允許買一個鑽石戒指送玉月仙,以表示賠錢還不算是人情,必要丟了鑽石,還賠鑽石,玉月仙也就把這話聽在心裡了。她知道申志一到北京是過路客,再來的話,不見得有什麼把握。今天出來,恰是將一對鑽石耳環都戴上了。這時,猛不及防頂頭相遇,這一對鑽石耳環豈不讓人看見。一時間急中生智,人一蹲下去,作拔鞋子的樣子,乘便將斗篷的皮領向上一操,將大半截臉遮住。申志一當然猜不到南城人老遠的到東城來吃大菜,也就不曾注意。玉月仙居然對面不相識的,和包月洲一路坐上汽車了,汽車到了銷今館,包月洲不曾下車,她一人回屋子了。 她母親拿摩溫一見,便笑道:「你那對耳環,取下來,過幾天再戴吧。」 玉月仙道:「我知道,你不是說老申回了北京嗎?我在德國飯店門口碰到他,把斗篷遮了臉,他沒有看見我。」 拿摩溫道:「這樣子又是老包找你吃飯去了。他說了什麼沒有?」 玉月仙走到簾子邊,簾子將掀起一角,向外張望了一下,然後扯著拿摩溫的衫袖,一同坐到沙發椅上,把包月洲說的話,和他說話的情形,都照實說了。拿摩溫垂著她那只下巴,先是靜靜地聽著,一些也不作聲。直等玉月仙說完了,她才答道:「你若是能照我的話行事,他就是出一萬塊錢,也可以答應他。就是怕你在我面前都答應了做,到了要做的時候,你又做不出來。」 玉月仙道:「怎樣做不出來?他家裡又不是銅門鐵鎖,一去就把我關起來,我又怕些什麼」?拿摩溫把那雙腫眼泡的眼睛成了一條縫,臉泡上兩塊肉鼓動起來,笑道:「你能這樣說,就算是我的好孩子。就是這樣辦,答應總是答應姓包的,能擠得他拿出一萬五,或者兩萬來,那固然是好。若是拿不出,只拿一萬,也行。反正我們總現拿他一萬。」 兩個人商量了一陣,就把算盤打定。不多大會兒,只聽了院子裡龜奴吆喝,拿摩溫在窗簾子裡掀開一角,向外望著,連忙反過手來,向玉月仙招了一招,回頭說道:「老申來了,老申來了。」 說著,便迎上前去打開簾子,只見申志一他一個人笑嘻嘻地走了進來。玉月仙也搶上前二步,握著申志一的手道:「你打電話來的時候,我剛剛出條子回來。我也來不及打電話給你,就坐了車子,到飯店裡來看你,誰知道你又走了。」 申志一道:「咳!你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,我是邀了兩個朋友到德國飯店吃晚飯去了。你若是有電話給我,我就坐了汽車邀你一同去,那是多好。」 玉月仙笑道:「也不用得可惜了,反正現在已經見了面呢。」 她說著話,給申志一取下了帽子,脫下了大衣,牽著他的手,一路到裡面臥室裡床上去坐,她就斜著身子,偎靠在他懷裡。申志一笑道:「我走的時候,聽說你有恭喜的消息,現在怎樣?那位包先生剛才在德國飯店,我還碰見了他,剛好是我進去他出來。他還帶了一位很標緻的女人在一處,大概是他的姨太太,或是另一位相好吧?」 玉月仙聽了這話,心裡倒不由得蔔通跳了一下,臉上自然飛上一層紅暈。好在她是背靠在申志一懷裡,人家卻看不見她的臉。她將肩膀碰了申志一一下,笑道:「不要瞎說。姓包的,也不過是我一個平常的客人,他帶了女人,和我有什麼關係。」 二人說笑了一陣,玉月仙見他剛才說的話,並非故意俏皮,大概德國飯店那一幕,他是不知道的。於是站起來,將手環抱了申志一的脖子,笑問道:「你說在上海給我帶東西來的,現在怎麼樣?」 申志一道:「我說了話,是不會失信的。」 於是在身摸索了一會,摸出一個錦裝小匣子來。因遞給玉月仙笑道:「你打開來看看,能值多少錢?」 玉月仙也不走開,坐在申志一腿上。就把錦匣子打開來一看,果然是一顆亮晶晶的鑽石戒指。因戴在無名指上映著電燈光,反復看了幾看,心裡非常之歡喜,就連跳帶跑的,跑到外邊屋子裡去,送給她母親拿摩溫看,拿摩溫忍不住笑將起來。立刻大家忙成一團,送茶送水。向來拿摩溫好在房間進進出出的,客人見了是非常討厭。今天拿摩溫聰明起來,躲到房外去,無論如何,也不進來,這倒是申志一認識玉月仙以來,第一件痛快事。 當天晚上坐到兩點鐘,由玉月仙親自送他回飯店去,到了次日玉月仙想起母親和她說的話,便在下午三點鐘向集成銀行包月洲通了個電話。包月洲接電話,心裡就是一喜,因料到沒有什麼好消息玉月仙是不會打電話來的。及至一接電話,玉月仙果然說是事情已然有些眉目了,你今天晚上,可以到我這裡來,仔細商量。包月洲聽了這話,喜不自勝,在電話裡連說好好,到了晚上八點鐘,只是剛吃晚飯,便到銷今館來了。 他到這裡來,情形又和申志一不同了,幾乎有一半像自己家裡一樣,隨隨便便去到玉月仙房裡就向床上一倒。玉月仙也是隨身就在床沿上坐下,一手拉了包月洲起來,笑道:「來了就睡,你有多少年沒睡過覺?你坐起來讓我慢慢地對你說。」 包月洲當她拉手之時,一眼看見她手指上戴了那樣大的一顆鑽石戒指,笑道:「新制項下嗎?我以前沒有看見過啊!」 玉月仙早就留意了包月洲戴的鑽石戒指,也曾探過他的口氣,據他說,這是他五年前一次做買賣賺了錢,銀行股東,共同送他的。戴在手指上已經有五年了,這樣說來,人家是紀念品,如何可以要他的,因此不曾開口要。這時包月洲在一拉手之際,看到她的鑽戒,倒先問起來,這正合其意,且不去答覆新舊的問題,也不拉他了,玉月仙索性伏在他身上,將戒指給他看笑問道:「老行家,請你看一看,我這東西,究竟怎麼樣?」 包月洲兩手捧住她一隻手,仔細地看了一看,笑道:「錯倒是不錯,可是和我這個比起來,就小得多了。」 玉月仙道:「我不信,你把你的取下來讓我比一比看。」 於是先站起來,兩手抱了包月洲的脖子,讓他坐起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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