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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第五回 虎髯一掀情天嗟莫補 花叢三顧長夜喜能狂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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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飛霞用著刀叉切碟子裏的小食,低頭略帶一點微笑,卻不肯說。宋敬叔道:「你既然要我出來調停,當然要把他倆決裂的原因告訴我,糊裏糊塗的叫我怎樣去調停呢?」 金飛霞一笑道:「我待一會告訴你。」 申志一道:「這樣說礙著我在當面不便說了,我就先避開讓你們二位說吧。」 說時,把胸面前的那塊白圍布一扯,放在桌上,站起身就要走。金飛霞也笑著站起來道:「申老爺,你這是幹嗎?真讓我們難為情了。實在沒有什麼不能公開的話,我不過這樣逗著好玩罷了。」 申志一看她這副情形,這才坐將下來。 金飛霞也就不再和珍珠花忌諱,把揪林喜萬鬍子這一段笑話說了出來。宋敬叔道:「這孩子也太淘氣,應該讓她吃點小虧,急上一急,從此以後,我想她不會再頑皮了吧?」 申志一聽他說到這裏,也不說什麼,只把眼睛望了宋敬叔的臉,原來他的嘴上,正養了一撮極短時髦鬍子,在鼻子下面,掩了上唇三分之一的地方。宋敬叔還沒有理會到申志一呆望的原由,就道:「你為什麼老望著我?」 申志一用手遙遙對他的嘴唇一指道:「我替你危險啦。」 宋敬叔放下叉子,用一個食指指鼻子下道:「這個嗎?不要緊的,我這個鬍子是表示不是胡鬧的小孩子罷了,並不是表示年老,倒是不大討人的厭,以至於要人來揪。」 因偏過頭去問金飛霞道:「你說是不是呢?」 金飛霞笑著一偏頭很急促地答道:「我不知道。」 申志一看到,覺得甚是有趣,就哈哈大笑。 說笑著,不多大一會兒,咖啡就送上來了。申志一卻沒有喝,起身就要走。宋敬叔道:「我知道的,你這次到北京來,是好玩的,並沒有大了不得的事,你為什麼還老是這樣忙呢?」 申志一笑道:「就是為了玩忙。今天晚上,有幾幫人約著玩,這個時候還不去,人家要等得急壞了。」 宋敬叔笑道:「有什麼好玩的地方,能不能帶我去一個?」 申志一不說什麼,望了一望金飛霞,在帽鉤上取下帽子來戴著,就告辭出來了。 他在上海,坐汽車慣了的,到北京來,雖是短局的做客,依然還是包了一輛汽車。這擷英番菜館,他的樓座,是倒轉著又倒轉著上去的,裏面就怪彆扭。門口是廊房頭條,街道很寬闊,只要生意一好,門口車馬一多,就會擠塞了路,幾十分鐘之久,也不會散開。申志一的一輛汽車,正停在許多車子中間,恰好不先不後,有一輛馬車在前面壞了輪上的膠皮帶,兩旁人行路,汽車停著占了,中間空下的三尺路,塞一個正滿。等到馬夫要把那遲緩的馬車挪開,迎面來了兩輛加大汽車,抵住了,移轉不得。要倒退吧,後面又是一輛跟著一輛的汽車和人力車。巡警跑過來疏通,要那兩輛大汽車倒退,放馬車過去。這汽車卻是司令部的,他不肯受這退讓的侮辱。然而停了五分鐘,汽車夫也覺得開不上前,倒是肯退了,可是只這一猶豫,後面的車子,也越來越多,一同擠上,哪裏又能退呢?於是大家不能進退,只有車鈴響,喇叭響,汽車機器響,鬧成一片。申志一趕著出來,原是要走,便坐上車去。及至坐上車之後,左右前後全是車子,沒有五寸大的空地,怎樣開得動,汽車夫只管捏著喇叭,烏烏地響。申志一向來是和平好說話的人,這時也氣極了,心想我把車硬開了出去,撞死你們這班阻礙交通的東西。他在車子裏,白髮了一陣子急,約摸有三四十分鐘的工夫,才由四五個警察,將街上的車輛疏通。汽車慢慢地轉著輪子,開出了重圍。申志一是要到韓家潭去,路並不多,若是不坐車,肯走了去,也就早已到了。車子開進韓家潭,偏是又岔上了車,他領了教了,不坐車,就走下車來了。 原來他有一個朋友金粟海,今天晚上他在雙合班菊芳姑娘屋子裏請吃花酒,也有他一角。他因為吃花酒是鬧不是吃,所以先和宋敬叔在一處吃了一餐大菜,這時才來。下車不多路,就走到了。這裏他已來過幾次了。因之一進門,那班子裏人就喝著五小姐客來了。菊芳屋子裏阿姨打著門簾,他含笑著就搶步走了進去。他以為人總到得很多了,走進來一看,只有主人翁金粟海一個人坐在沙發上,客到了,先笑著起來讓坐,笑道:「申先生到了。熱鬧了,熱鬧了。」 那個菊芳姑娘,不聲不響的,將阿姨倒了的一杯茶,送到申志一站著附近的一張茶几上。申志一道:「多謝,多謝!」 菊芳笑著道:「熟人客氣什麼?」 那聲音極低,幾乎聽不出來。 申志一見她穿了棗紅色的駝絨袍,不過是鑲白色的牙條,並不怎樣花巧。新剪月牙式的短髮,更把那圓臉配合得圓整了。她短袖外光著兩隻胳膊,低了頭坐在一邊,直播弄那橡皮溫手壺。便笑對金粟海道:「老五真是老實。用有你這樣善於體貼的人,可以做他的護花使者。」 金粟海笑道:「我們就是這麼一回事,無用的客人,配上了無用的姑娘。」 菊芳聽說,坐在那裏,還是微笑,卻不再說什麼。 一會兒工夫,只聽到樓底下一陣喧嚷。這裏娘姨一掀門簾,便笑著向金粟海道:「陸大爺來了。」 看她臉上,卻另有一種得意的情形。原來這陸大爺是長江巡閱使陸伯華的兒子叫陸幼華,這人從幼年在上海長大,除了跟著父親學了些軍旅政治迎送酬酢之事而外,其餘的脂粉隊裏,歌舞場中,無一不到,無一不精。交的朋友,上至於督軍總長,下至於市井少年,江湖好漢,也無一不有。這個時候,南北有八大公子,他也占了一位。若要說他所長,可以說以風流見勝了。不過不是他知己之交,猜不透他的性情,因為他在脂粉隊裏,是抱博愛主義的,就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垃圾馬車。垃圾馬車,是上海的名詞,就是北京倒土的土車,什麼也裝了去的。所以人家因為他倒是無所謂的,看他地位這樣的高,都想和他接近,一進窯子門,誰不知道陸大爺! 陸幼華在群眾的歡迎聲中,上了樓,走進菊芳房中,便道:「怎麼只有你兩個人?」 一句未了,卻聽見門簾外有一個口操江北音的,連忙接上說道:「大爺,我只比你緩一步,我也來了。」 說時,無人打門簾,由門簾子下鑽進一個人來,他一進門脫了大氅,取下皮帽,顯出一身大花墨綠綺緞長袍,大八團花緞馬褂,紐扣上系著一個琺瑯質徽章,完全露在外面。他頭髮梳得溜光的,架著一副大眼鏡,是個極時髦的裝束。陸幼華還不曾看見他,聽了他那一口江北話,就知道是林老三林一心。因道:「林三,今天下午,我打電話找你,你到哪裏去了?」 林一心笑嘻嘻地道:「大爺雖沒有找著我,我可是替大爺辦事去了。」 陸幼華道:「你替我辦了什麼事?」 林一心道:「賈老闆在東安市場定的一雙皮鞋,約了今天下午去拿。賈老闆前天就說了,自己懶為了一雙皮鞋,跑這麼遠去,我就把這一趟差事承擔下來,下午是我上東安市場去。取了皮鞋之後,我不敢停留,就送到賈老闆那裏去。」 陸幼華道:「你說了這大套,又不是和我辦什麼事,什麼意思?」 林一心道:「你不要說那種屈心的話了。再過一些時,鼎鼎大名的賈湘琴,若不是陸大爺的姨太太,不但我這一趟差事,不算功勞,以後我也不姓林。」 陸幼華嘴上,原養了一撮賈波林式的小鬍子,他聽了這話,將左手一個食指不住的在鬍子上磨擦,笑道:「你怎樣能下這種斷語,知道她要嫁我?」 林一心道:「她親自對我說的還會假嗎?我曾問她,賈老闆怎麼不唱戲?她說我要跟陸大爺了,還唱什麼戲?」 陸幼華笑著對金粟海道:「她倒比我還公開,這樣子我是非討她不成。」 說時在煙筒子裏取了一支煙,菊芳早擦了火柴,過來給他點上。他就問道:「樓下那個梳頭的,生意好嗎?回頭我叫她的條子。」 菊芳聽了,望著他微笑了一笑。陸幼華道:「你不用笑,我是有名的垃圾馬車,不分老少,只要我一刻兒心動,我馬上就來事。」 說著回頭對金粟海道:「你問問他看,我這話真不真?」 菊芳笑道:「我又沒有說什麼,要問什麼呢?」 陸幼華道:「你雖沒有說什麼,可是你那樣笑我,可不是好意哩。」 林一心道:「大爺猜的是不錯。老五是怕大爺眼界太高,看不上眼,其實大爺是抱了博愛主義,倒無所謂。」 陸幼華道:「不要說閒話了,叫他把席擺上來吧。吃了酒之後,我還有我的事。」 金粟海道:「還有兩三個人沒到,我們還等一等吧?」 陸幼華道:「現在賓主有四個人,也可以吃了。我在上海一個人就吃過雙台。」 金粟海見他只管在屋子裏打旋轉,一刻兒也不能安身,知道他急於要去敷衍賈湘琴,就不必再耽誤,吩咐一面擺席,一面打電話催客。 不多一會兒,又把江心波先生請來了,席面也擺好。金粟海就在橫窗前一張長桌邊坐下。解事的阿姨,就把桌燈上的電線向插銷裏一插,燈光亮了,然後奉上一個紅木小託盤,裏面放著筆硯和局票,一齊放到金粟海面前,他拿起筆,伸到硯臺裏蘸了兩蘸墨,偏著頭先望申志一笑道:「哪一個?」 申志一笑道:「我還沒有相當的人呢?」 金粟海道:「有有有,就是昨天在旅館裏碰到的那個老六吧?你以為如何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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