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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生女別妍媸療貧學曲 得人在嫵媚送笑登龍(4)


  袁大頭雇了兩輛車,一塊兒拉到遊戲場的門口,就在前引導,引到經理室去。那經理任秀鳴,剛剛把賬給清過去,銜了一根雪茄煙,斜躺著坐在一張半舊沙發上,微微閉著眼睛,在那裡養神。這時忽然聽得門敲了兩下,接上有人叫了一聲經理,任秀鳴道:「進來吧。」

  一抬頭,只見袁大頭之後跟隨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,只穿著一件長長的花布旗袍,羞答答地走了過來。還沒有開言,袁大頭就對她道:「這是任經理。」

  人家聽說,就斯斯文文鞠了一躬。任秀鳴一猜,就是一個唱戲的,不過沒有一點女戲子的習氣罷了。當時點了點頭說:「請坐。」

  袁大頭先坐下,芳芝仙卻微微向後退了幾步只靠住了一把椅子,沒有敢坐下。任秀鳴見她這樣子不由得就先帶三分喜色,後來袁大頭婉轉地說,她能唱許多戲。也真是有緣,任秀鳴卻不怎樣考量,便道:「我們反正要找人,壽老闆願來,那很好。」

  芳芝仙心裡預料著這事不定要費多少唇舌,不想一帆風順,三言兩語,便解決下來了,心有一陣子愉快,那臉上就禁不住有一點笑容。還是不住地低了頭,偷看任秀鳴的顏色。任秀鳴見她含情脈脈益發是歡喜,又道:「我說了這樣辦,就這樣辦,你回去和你家裡商量,定下前三天打泡的戲。三天以後,我們就可以正式訂合同。你既然唱了有些日子,自己當然也有些把握,這事總辦得妥。」

  芳芝仙道:「我家裡沒有什麼商量的,只要您這兒答應了,我自己就可以定下三天打泡的戲。」

  任秀鳴答道:「好吧,你就先說出來,我給你記下。」

  一面說著,就站了起來走到桌子邊去,坐下拿起筆來,偏著頭望她,等她報戲。她報一樣任秀鳴就寫一樣,寫完了,都是如《玉堂春》《汾河灣》之類,很重頭的戲。任秀鳴把頭在筆桿邊連連點上了幾點道:「行行行!」

  他的手按在一張寫字臺上,芳芝仙報起戲來,就站在他的左手下,兩手不知不覺地按住了桌沿,真個像十根水蔥兒擺在人面前。

  任秀鳴道:「好吧,我們的話,就是這樣一言為定。至於詳細辦法,我托袁老闆和你府上去商量。」

  芳芝仙一機靈,又給任秀鳴請了一個安,連道兩聲謝。這才掉轉身軀,緩緩而去。袁大頭問道:「經理,你看這孩子怎樣?扮相准不會錯,可就不知道能唱不能唱?」

  任秀鳴道:「你不是說,她師傅很好嗎?既然有好師傅,一定不會壞到哪兒去,我們就讓她打三天泡再說。」

  袁大頭向來是跟著任經理說話,經理都說這人能唱,自己哪有不贊成之理,便連連說好。那邊短腿李,正也恨不得早一刻得著消息,當天晚上就到袁家去了一趟,袁大頭一見面。就連拱兩下手道:「恭喜恭喜,事情全辦得了。」

  短腿李道,「有您出來幫著辦,我就知道這件事壞不了,但不知道任經理是怎樣的說法。」

  袁大頭一想,人家曾答應送我幾兩煙土,應該先給人家一點好消息才是,便把任秀鳴完全滿意的話,說了一個痛快。短腿李一想,連經理都樂意了,這事還有什麼問題,便笑著一拍手道:「大哥,我不是說了嗎?這事只要一辦成,准不能讓您丟人。這樣一來,我們共事的日子可就長了,以後還得請您多多維持。」

  說時,眉毛向上一揚胸脯也挺了起來,看他這一份得意,簡直是不可以用言語去形容。至於煙土的話,卻一字不曾提到。

  袁大頭一見,心裡有二十分不高興。於是將臉色一正,只管晃著腦袋道:「天下事情不能看得那樣容易吧?無論是誰,沒有上臺,事情都不能定的。任經理是喜好無常的人,他說的話,不能就說是刻板刻的,沒有變動。就算他真的答應了,在旁邊挑眼的人,還有的是啦。」

  短腿李道:「是的,是的,作兄弟的還有什麼不明白,凡事都求您攜帶,我決計忘不了這一份情。」

  袁大頭見他又軟下來,索性道:「據我看,我們那任經理,他就是靠一時高興做事,也沒有去想一想。你想也沒瞧過人家的戲好不好,馬上就請她。若是到了臺上之後,並不能唱,她唱的人要什麼緊,可是戲院子裡丟了這個面子,向哪裡挽回呢?這樣辦,我就不大贊成。」

  短腿李道:「袁大哥說的這話,自是有理。可是兄弟和大哥的交情不同,只要能對付,大哥就得幫忙。我不敢說我們姑娘唱得怎樣,不過上臺唱總是能唱的。你瞧,我說了半天的話,把一件正經事倒忘記了。」

  於是在身上摸索了半天,摸出兩個紙包來,一個紙包,都有豆腐塊那樣大。他手上托著紙包,笑嘻嘻地送到袁大頭面前道:「大哥,這就是我上回說的那點東西。少雖少一點,好在咱們哥兒們,不是外人,你就留下玩幾天。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瓜子雖小是人心啦。」

  袁大頭不曾打開那紙包,早就迎風聞到一股陳土香氣。及至將紙包接到手裡,掂了一掂,約莫有二兩一包。這種土,是不能照市價算的,就是照市價算,也得三元五毛上下才買到一兩。三四一十二,四五得二十,就這樣算,也夠十四元錢之多了。笑道:「我大膽喊你一句兄弟。老兄弟,你這樣辦,似乎有點和老大哥開玩笑。以為大哥做這一點事,還要你送黑禮嗎?這話讓外人聽了,透著咱們哥兒們沒有義氣。這是何必呢?你就不費事,難道人家經理都答應了,我還有不作這順水人情的道理嗎?你費事我真不過意。」

  短腿李道:「我又不是買的東西,費什麼事呢?」

  袁大頭道:「雖然是家裡有的,你存著這點東西我一齊給你拿了來,這是顯得有點兒過分。」

  短腿李道:「不,我家裡還有,又不止這個。你熬得了,我再要到這裡來,咱們哥兒倆,就可以對吹幾口了。」

  袁大頭笑著將煙土收起,拍了短腿李兩下肩膀道:「不是你哥哥誇口,我准保你以後有好土抽。」

  短腿李道:「戲院子裡的事,我就托重你了。說句不見外的話,我的事,也就和你的事差不多。總不至於要我老惦記著。」

  袁大頭不住的將頭亂晃,說道:「不至於,不至於。你放心回去告訴大姑娘,預備打泡吧。」

  短腿李見事已十分有把握,自是歡喜,便告辭回去。

  要走的時候,袁大頭要拉住他在家裡吃飯。短腿李再三不肯,袁大頭才將他送出大門。短腿李得了這種好消息,首先便是向芳芝仙的母親壽二爺去報信。

  到了壽家,正遇著芳芝仙的繼父大禿牛。大禿牛穿著一件對襟排扣夾襖,連著裡面的汗衫一個鈕扣也不曾扣上,露出胸面前堆油也似的一攤肥肉。沿著胸窩由上直下,稀稀落落長了一路細絲卷頭的黑毛。他倒是像一個有福氣的人,挺著一隻大肚子,橫鎖了一條板帶,束住褲腰。褲帶上搭一條毛絨手巾,正抽下手巾,來揩頭上的汗珠。短腿李先笑道:「大爺,沒有出門?」

  大禿牛道:「沒出門。你瞧,大姑娘還沒有紅起來,先長了脾氣了,嫌麵條兒沒鹵,要吃烙餅,她媽也是倔,又不理她。沒法子,我只好來動手。你瞧,幾張餅烙我這一頭的汗。」

  短腿李笑道:「這會子你烙餅給她吃,到了明年這時候,你怕她不會燒魚翅海參給你吃嗎?」

  大禿牛道:「那個我可不敢望,只要她多掙幾個,能湊乎著大家過一個安閒日子,那就得了。」

  短腿李道:「我瞧這孩子准有希望,不信,你望後瞧。剛才我從袁大頭那裡來,先是直挑眼,後來我拿出那三兩多煙土來,什麼都答應了,只差沒有叫我爸爸。我就知道這東西愛貪小便宜,只要眼面前能吃點虧,事情沒有辦不成功的。」

  大禿牛笑道:「我不知道您是要用這種手段。若是我知道,用不著四兩土,只要把兩毛錢買一盒煙捲去送他,他就夠樂的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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