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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生女別妍媸療貧學曲 得人在嫵媚送笑登龍(1)


  卻說中國人的思想,向來是是古而非今,以為五帝時代不如三皇。夏商週三朝,不如唐虞。唐宋元明,不如漢晉。甚至降到清末,以為鹹同時代的人,不如乾嘉;光宣時代的人,又不如鹹同。像這樣一步一步退下去,千萬年後,不知道中國人要變成個什麼樣子了。

  這話可又說回來了,這種思想,卻也不能說他毫無根據。有人說,民國八九年的北京看到民國二三年是唐虞之世。到了民國十六七年,看民國八九年的北京,又是唐虞之世。然則社會上的現狀,是一步一步後退的,豈不顯然?諸君莫說這是笑話,本來稗官小說,也就卑之毋甚高論。在我動筆時候,北京已是北平,都城南遷了。回想當年,真和現在有許多不同的地方。本來國家遷都,自有他的大道理,吾儕小民,何必置什麼末議。不過一個人目睹滄桑,這荊棘銅駝之感,是少不了的。加上我的朋友,和我朋友的朋友,他們在這幾年之中,或興或衰,或留或走,也就極蒼狗白雲變幻之態了。我們怎能無動於衷?

  世界上的文字,本來就不必到一種特異地方去尋材料,只要說得盡情,言之成理,自然成章。況且小說一道,本來是街頭巷尾之談,那種材料更是俯拾即是。所以這一部小說不必裝腔作勢,說什麼有托而述。也不必說樓閣憑空,全是杜撰。不過把斯人耳聞目睹的事,似乎可資玩味與談助的,隨便記將下來,文學裡面,加些小說匠固有的點綴,作為長篇小說。所以老老實實,就名他為《斯人記》。

  《斯人記》雲者,一可說是斯人所記。二可說是把斯人事記將下來。若說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悴。作者斯記,有獨清獨醒之感。則吾豈敢?那倒不如說是死人所記為得了。閒話說了半天,我這一點感想,卻從何而起?我記得古人有兩句詩:「溪邊多少如花女,頭白溪頭尚浣紗」。這正是說,人生有幸有不幸。而我所忽然感到的,就是有兩個女子,同時學藝,一個升天,一個墜地。足以代表一部書上人物的縮影,不如就把她請來,作一個開場人物。而且她關係半部鶯花,一朝聲色,倒也不愧作一個說部先鋒。

  若論這個人是誰,在若干年前,她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小家碧玉。她是旗人,父親姓個壽字。自個兒小名菊兒,一直到十五歲,依然是這樣叫著。可是父母不和,打了一場官司。不知如何,她父親是大輸特輸,判了永遠監禁,小菊就跟著母親過活了。她母親是個能幹人,一向帶著三分男性。滿胡同裡都叫她一聲壽二爺。壽二爺除了丈夫,只有一個獨生女兒。過起日子來,未免顯著枯寂,而且先是一點進項沒有。到後來有一個好街坊,倒和她很好,就在一處合作尋生活。這人姓牛,單名一個貴字,人稱牛大爺。牛大爺是個白肉胖子,銀盆一張大臉,只因為臉上肉太多,向上一擁,把眼睛的眶子擠小了,只剩得一條縫。他腦袋後面,比臉上的肉更多,在後腦勺子下,湧出一大撮肉。一層一層地疊將起來,像半個葫蘆一般。他前後有這兩塊肉一擠,腦袋上萬萬生不住頭髮,就禿著一顆腦袋,由此一來,人家又給他起諢號了,背後叫他大禿牛。

  大禿牛是個混混,前前後後,幾條胡同,沒有不認識他的,這胡同裡要發生什麼小事,他一拍大腿從中一勸說,大概就可了結。壽二爺因為他這一點,覺得他夠朋友,就和他聯合一處,開了一座洗衣房。另外請了一個教戲的給菊兒教戲,兩家三口人過日子,雖然苦一點,究竟也有個辦法了。這個教戲的叫短腿李。原是個唱青衣的戲子,只因扮相不好,唱不紅。到了中年,索性倒了嗓子,不能登臺,於是就以教戲為生。這一條西城根胡同裡,他教了兩個女徒弟,一個是菊兒,一個是呂家大妞兒。不知不覺教了八個月,就送她兩個人到天橋小戲園子去登臺。先是充些零碎,後來有點舞臺經驗了,菊兒改名芳芝仙,大妞兒改名呂芝仙,唱正式的角兒。唱了兩個月,芳芝仙大紅特紅,由開鑼戲改到唱壓軸子。呂芝仙卻還是唱前幾出戲。

  有一天散了戲,兩個芝仙同坐了一輛人力車回來。到了壽二爺洗衣房門口剛剛下車,卻碰到呂芝仙的母親,在油鹽店裡買東西回來。她母親呂大娘怒從心起,因沖著芳芝仙的面子,又不好罵,勉強笑道:「喲!孩子,你拿多少戲份了?又坐洋車回來。」

  芳芝仙在身上一掏,掏出十幾個銅子,給了車錢,就回過臉來,笑著對她道:「大嬸,你別怪大姐了,她原不肯坐車,是我請她的。」

  在她們這樣說話時,壽二爺聽了便趕出門來了,大妞媽一看壽二爺,頭上梳著一個鑽天旗人髻,倒有兩綹頭髮分披到耳鬢邊。身上穿了一件藍布大長袍,兩隻衫袖,各卷了一角,手上拿了一塊盤子大寸來厚的鍋餅咬了幾個大缺口,嘴裡還是鼓起咀嚼著。彼此一見,遠遠地各蹲了兩蹲,請了個半截兒安。壽二爺笑道:「大姐,家裡坐一會喝碗水去。」

  大妞媽道:「我正有幾句話和你談,坐一會兒吧。」

  於是壽二爺領頭,將大妞媽引到屋子裡去坐。兩個姑娘,也都跟進來了。

  壽二爺一看大妞媽,放下的菜筐子,裡面有一個紙口袋,盛著一袋雜合面,另外一隻粗飯碗,盛一點子香油,筐子上橫擱著一大把二尺來長的老菠菜。壽二爺一見,笑道:「大姐,你真會過日子啊。」

  大妞媽道:「這有什麼法子呢?你瞧,他爸爸到張家口去了,是兩三個月不給家裡來信。我們這丫頭和你家姑娘一塊兒學戲。你姑娘學多少了,他還是這兩手。這就全靠她,每天拿五十個子兒的戲份,房錢該下兩個月來,房東直催。這年頭兒,吃什麼都漲錢。雜合面,今天又漲上一個子兒。吃什麼也吃不起了。這要不省一點,怎麼辦啦。前幾個日子,為了會錢,到處抓不著,把一件大棉襖當了。我想寫一兩銀子,打算除了一塊錢會錢,還剩兩錢使。可是當鋪裡,憑你怎麼說,就只肯寫八錢。剛剛是夠那注會份兒。我就怕當當,這個日子用得痛快不是?下年一刮大北風,你瞧,這就夠著急。」

  壽二爺放了那鍋餅,將手在大腿上一拍,說道:「你這話一點兒不錯,我只要能對付過去,就不敢當當。」

  大妞媽道:「老姐姐,你這日子就好過了,不說別的,就靠大姑娘這戲份,每天二十吊錢,你就夠花的。合著現在洋錢的市價,這也就夠三四十塊錢一個月了。將來再有機會,到大戲館子裡一露,憑她這個扮相兒唱工兒,准紅得起來。一月不定掙個三百五百的。我這丫頭可就差得遠著啦。」

  說畢,歎了一口氣道:「乾脆是沒有指望。」

  壽二爺道:「我的意思,你們大姑娘,不要唱青衣,改唱衫子吧。現在唱衫子唱得好,比唱青衣還容易紅。」

  大妞媽道:「除非是那麼著。我想她師傅來了,求你給提一提。」

  壽二爺一面說著話一面提開水,沏上一壺茶。放到桌上來,斟了一杯,放到大妞媽面前說道:「這不是末子,是二百一包的,你喝一杯。」

  大妞媽端起杯子喝了一口,笑道:「是好的,不錯。不瞞你說,這一陣子我因為給人家作一點,晚上老是熬一個大半夜。據人說喝點茶,可以不打瞌睡,所以常常買三百一包,二百一包的,到了晚上自己沏著喝。這真不假,喝下去,就不要睡。」

  壽二爺道:「大姐,您可別這樣,現在你勉強地做,就這樣過去了,病根可種在身上。將來上了一點兒年紀,全發出來,您可招架不住。」

  大妞媽道:「我哪裡不知道,可是要不這樣,現在就沒有日子過。」

  說畢,不住歎氣。壽二爺道: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,你那份苦日子,我也知道。今兒個下午李師傅要是來了,我給他提一聲兒,把《烏龍院》《翠屏山》《雙搖會》這些戲,先教給你姑娘,這樣的戲,只要肯賣力,總可討好的。」

  大妞媽站起來提了菜筐子,口裡說道:「費您心了,將來我再謝你。家裡還扔下一個小的,只嚷餓啦,明兒再來坐吧。」

  說畢,和呂芝仙一塊兒回家去了。

  芳芝仙見沒有了人,這才笑道:「媽,我上回不是告訴你,有一個姓劉的捧我嗎?今日我沒上戲館子的時候,到九歲紅家裡去了一趟,可就碰著了他,他死七八賴,一定要請我今兒個去吃館子。我聽人說,他當過大兵,我可不敢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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