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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江亭秋

  (生側帽青衫)詩云:「風定雁行收,雲高淡欲流,寒園三日別,落木一城秋。」小生,姓梁名雪崖,別字寒山。生長綠楊洲下,家住黃葉村邊。

  就傳書劍,鯉庭憶問對之年。身似梧桐,風塵倦輪蹄之影。江南久別,燕北羈留,說不上什麼落拓江湖,實在也就難傳楮墨。只因幼耽吟詠,略諳辭章,因此寄居春明,硯田自給。任空四壁,相如原自無家,便隱三年,禰衡終算有刺。好在小生鷦鷯之志,不求高枝,晏鼠之謀,不過一飽。因是筆頭所入,除供奉甘旨而外,他無足念。不過文人結習之未忘,牢騷每形於言外,忍俊不禁,發為韻語。此間二三文人,有意推袁,逢人說項,居然以詩人二字相贈。愧不敢當,私還自慰。可怪者,莫道青衫薄福,盡有紅粉憐才,許多詠絮名姝,願做隨園弟子。只是未脫青衫,猶摩黃卷,何曾我老,敢謝人師。其中只張梅仙女士,真誠知己,絕異俗人,不畏瓜李之嫌,竟訂金蘭之契。兩歲以來,遊屐不斷,詩缽頻催。豈是客裏奇逢,也算人生清福了。

  [南呂·一剪梅]莫問青衫舊酒痕,春也愁人,秋也愁人,可憐知己屬傾城,風絮前因,花月前身。

  今日天色晴朗,秋氣撲人。恰好萬姓騰歡,又是雙佳節。梅仙也曾有約,命我在中山公園相候。來此已是格言亭,還不見梅仙到來,且上亭子去,看一看古哲格言,聊以消遣。

  (旦刷鬢濃裝上)詩云:「不見詩消息,黃花開也遲,兩眉秋意緒,除是故人知。」奴,張梅仙。海外飄鴻,人前孤鶴。全家抱端木之遺風,獨我留春水之詞裔。因是不辭漂泊,就學舊都,尚甘寂寥,未聯新雨。一腔女兒幽怨,只在心中。十分遊子情懷,還繞膝下。咳!也是我未能免俗,終日情癡。曾因讀江南梁寒山之大作,引為神交。偶寄詩簡,便成知己。只是吾人不生有情之天。各抱難言之隱。半做師生,誼聯手足。所幸梁兄雖似槁木死灰,而卻循循善誘,豈唯不愧屋漏,猶能借助他山,佩感之餘,情好彌篤。今因國慶,各有一日餘暇。我知梁兄身家不遇,事業全灰,每遇佳節,更增煩惱。特約其同上江亭,借忘憂悶。我一個女兒家,對此環境,無可奈何,只得如此。你看,梁兄徘徊亭上,已自候我多時了。

  —點秋心半未明,道是無情,正是多情。相逢一樣說飄零,愛也何曾,憐也何能?

  (旦微笑介)梁兄久候了。

  (生)梅仙,我怕你讀書甚勤,要爽約哩。

  (旦指石柱格言介)梁兄,你看那上面的格言,自古皆有死,民無信不立。

  (生)前言戲之耳。今天天安門慶祝大會,萬人空巷,此間相去咫尺,你看人山人海,熱鬧過甚,不是我們清談之所。

  (旦)我倒早有個計劃了,際此天高氣清,何不到陶然亭去一遊。

  (生)那地方只是一片荒地,幾間破廟,有什麼可遊之處?

  (旦)現在時已暮秋,那萬頃寒蘆,必已飛花作絮,當然有一派清趣。我們只圖耳根清淨,痛快一談,管他什麼破廟。

  (生笑介)只卿才是解人。

  (旦微笑)余子何堪共語?

  (生旦同行介,繞場複上。)

  (生)梅仙,你看,一帶古城,雙株殘柳,好不清涼也。

  [繡帶兒]長空裏幾行雁影,殘秋畫出歸程。孤城下幾個荒亭,寒林處幾處低墳,淒清。

  (旦)不要說那種頹喪的話,不要做那種頹喪的思想。梁兄,你看哪:

  [太師引]萬頃黃蘆連小徑,卻斜掩白楊半層。風初定,都無市聲,是何處幕笳突起孤城?

  (旦)情景是蕭疏之極了。這一片軍號之聲,好不令人心弦震盪也!

  [懶畫眉]地僻途荒沒人行,怎奈秋聲到處聽,心中兀自吃虛驚。將一片幽心幻此情。

  (生)梅仙,你為何憑地慢?

  (旦笑介)這個地方,冷清清的,四顧無人,遍地荒塚,我有些膽怯。

  (生歎介)你不見古人有歎骷之篇、秋墳之詠嗎?你我現在怕墳,終久也是墳中之人哪。

  [緘緘箱]你休為鬼境鎖眉顰,我卻愛淒涼風景。把淒涼今日消磨慣,到來日淒涼看得輕。君須省,只這萬家宮闕,常變作一片秋墳。

  (旦笑介)梁兄言之誠是,我心地坦然了。這裏萬蘆成海,一徑通幽,我們就此慢慢行去。

  (旦指點介)行行,四邊人靜。吹蘆花作雪,飛去無形。

  (生)梅仙你不愧是春水後人,形容得出。

  (旦微笑,仍指點介)那地方。

  [前腔]重樓半隱,環繞著白粉牆平。

  (生)那就是陶然亭了。

  (旦)啊!亭亭,一叢亂樹對人育。

  (生)那一叢亂樹,便是香塚與鸚鵡塚了。

  (旦)哎!不過黃土墩上瓦礫場中,兩幢斷碑,何以負這樣的盛名?宇宙之間,凡事有幸有不幸哩。

  (旦一手支頤,一手撫胸,癡立介。)

  (生)梅仙你為何靜立不語,莫非想得什麼佳句嗎?

  (旦良久不語介,長歎介)我的感觸良深呀。對此蔓草縈骨,拱木斂魂啊!

  [春窗繡][宜春令]芳心裏相思一寸,變作了昆池底萬年灰燼。梁兄呀!

  [鎖窗寒]我比方這秋柳精神,對殘照西風也斷魂,甚心思,打點出野馬詩情,最可憐一對淒涼人影。更哪堪形之吟詠。

  [繡衣郎]思沉沉,只無言有恨。思沉沉,只無言有恨。

  (生)雖然,如此沉思,必然有動於中。

  (旦)我想這香塚與鸚鵡塚,不過幾捧殘花、一隻哀鳥,大千世界之中,類此不幸之事,知有多少。他們都湮沒無聞,與草木同朽,倒不如此花此鳥,各有千秋。他人不說,就以我所知的兩個人而論,他的事蹟,恰是可泣可歌,有聲有色。而且他們所做的事,其時其地,卻與這兩塚有關。百年之後,人只知有香塚鸚鵡塚,誰知道這一對癡男怨女呢?由此說來,人生有幸有不幸也。

  (生)梅仙所說,是哪一個?

  (旦)這一對人嗎?他以不是因緣,自隱名姓。只因相識奈何天中,吊古陶然亭畔,無限傷心,不能幹淚。握手痛哭之餘,彼此竟犧牲一切,站立在這塚上,定了婚約,換了戒指。這男的原是出山之水,這女的便成沾絮之泥。這種婚姻,不甚光明,已覺痛苦。偏又周郎命短,鳳不雙飛,倩女魂銷,草成獨活。

  (生)言之倒也可憐,定情之處甚多,訂婚何必在此?這二人未免自壞吉兆了。

  (旦)他們本是一對傷心人,其情恍惚你……

  (旦淒然不語介)

  (生強笑介)未墜杞人之天,莫垂楚囚之泣。那西向一痕青影、幾點荒煙,正是城外的西山,且上陶然亭去。

  (僧迎上介)壁破蘆蕭補,樓空蝙蝠飛。二位遊客到了。

  (生)你看,一座名勝之地,只是滿處塵埃,一廊敗葉,蕭條之極了。可有休息之處?

  (僧推客室門介,生拂袖介)這一陣陰晦之氣,已是難忍。

  (旦)這佛堂之後,有一帶走廊,下臨蘆塘,遠望西山,不如到那邊去吧。

  (行介,僧設舊椅桌茶具介,生旦同坐介)

  (生)這蘆塘遠處,幾點楊柳人家,倒也有些興趣。

  [大勝樂]遠遙遙煙霧籠唷,有還無西山影。石欄杆外天涯近。我這裏依欄閑眺呵。他只是——

  [節節高]心頭悶。笑又顰,行還定。七分端莊三分俊,支頤閑讓風吹鬢。相看無言向斜陽,這般憔悴人難忍。

  梅仙,你是一個新時代的女子,為什麼有這樣工愁善病的狀態。

  (旦微笑介)此全因梁兄不好,既然知道我容易觸景生情,何不反對我遊覽江亭的提議。

  (生笑介)提議者責人,附和者有罪嗎?

  (旦笑介)只是徒喚奈何,爰必強為歡笑。

  (生平視笑介)梅仙,此情此地,我忽憶一事。友人張恨水,他所作之《春明外史》,中有一回,記的是「曲檻喜相逢烹茶享客」,正是一男一女,在陶然亭雅集。那女的名李冬青,與君十分相似,只是一個如素李春芳,一個如丹梅冬豔,微有不同。

  (旦拂衣笑介)兄對我身蔽綺維,有微詞乎?我以為素富貴,行乎富貴,還不失為率直。李冬青落落孤芳,亭亭淨植,我哪比得上。只是我不願梁兄學那豪氣消沉,清才抑鬱的楊杏園。

  (旦拈巾低頭,低語介)不得締此世之良緣,爰枉做來生之幻夢。

  (生)梅仙,你怕我步杏園後塵,不免短命嗎?其實他成為街談巷語之資,博得後人不少同情之淚。我們二人,縱相守一天,也不過腐同草木。

  (旦)聞張君近又有長篇小說問世,兄既系彼友人,彼或拉我作為陪客,亦未可知。

  (生)聞他新作,要寫若干對神仙眷屬,美滿姻緣,爾我敗興之人,未必可入風流之隊。

  (旦)《春明外史》,又何嘗不是悲劇?

  [東甌令]相思債,淚珠情,寫出文章才當真。雖然難鏟山般恨,不墜入風流陣,你且把此情訴與後來人。

  [金蓮子]縱道我是酸丁,得人家道句可憐生。

  (生笑介)果然如此,倒不妨請他將你我寫上書去。現在暮靄橫天,昏鴉投林,我們可以回去。順道一訪張君,介紹與君相見,尊意如何?

  (旦)使得,行者。

  [餘音]一刹那,黃昏近,淒然掩袂下江亭,與君且去訪這位久客春明的恨水生。

  (生付香金介,僧送介,生旦行下場介。)

  (生)如此清遊也可憐,
  (旦)歸來兩袖帶寒煙。
  (生)詩心十日情無盡,
  (旦)猶繞蘆亭夕照邊。

  (發端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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