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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五


  吳用道:「朱兄言之極當。」說畢,不敢多擾病人,自出來再去訪看輕傷弟兄。

  宋江看到這一場廝殺,折損許多好友,心如刀割,越是探訪,越覺悲痛,便自回中軍帳去將息,吳用、盧俊義陪了坐地。關勝、秦明本是十分苦惱,聽說宋江不適,便同來探問。二人坐下,見宋江兩手抱膝,斜倚牛皮交椅而臥,便各安慰了一番。宋江道:「我一百八人,自相聚以來,不分貴賤,誼同手足。後來蒙張叔夜相公招撫,又安心相處了六七年。不料這一年以來,南北幾場廝殺,折傷我許多兄弟,我們直恁地結果?」

  關勝道:「兄長手足情重,自有這番悲傷。」說著,手理長髯,將顏色正了一正,因道:「由關某看來,此等結果,正是我輩求之不得。於今為國捐軀,倒可以照耀今古。我梁山泊是天下人所羡慕的,江湖上都少不得要學我們樣。現今南北城鎮市面上,兀自把我弟兄故事,編了盲詞唱。我們若不作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,洗了前半生污穢,於今弟兄們為國捐軀,後人學了我們,也並不誤人一生。」

  宋江點頭道:「關兄慮的甚是。我這左右兩翼弟兄,誓死如歸,正不減了這中路。不想本領高超弟兄,像阮小七哥,都不免重傷。」

  關勝道:「若論今日之戰,兄弟們實在廝殺得有聲有色。右翼那裡,金兵也是一般的戰法,先發動了散騎。雷橫、燕青兩個兄弟,各拿了長斧先沖入馬隊林裡。關某親眼看到雷兄曾被馬撞倒,兀自舉著斧子砍倒了那匹馬,又跳起來。阮氏三雄,是小七哥最勇猛。金兵的拐子馬還不曾被長斧隊沖得淩亂,他兀自急得蹦跳,要出陣去。後來號角響了,他便舞動著盾牌短刀,第一個奔入馬兵陣。便是他,一人也沖壞了他一隊拐子馬。」

  宋江道:「這位賢弟,向來性子直率,怪道他受重傷。」

  秦明道:「小可左翼,也虧了各位弟兄努力。史大郎和朱仝、穆宏兩兄弟步戰也甚地出色。他們三把長斧,分三路殺出,每人後面跟隨一隊弟兄,只一個同合,便砍倒百十匹馬。金人自開戰以來,不曾見得恁地一個戰法,先嚇得呆了。解氏兄弟兀自用獵野獸一般手法在盾牌下砍弓。可惜這個戰法,今日今地我才曉得。」

  宋江傷感之余,聽說兄弟們如此義勇,卻也十分欣慰。當晚且下令全軍將息一日,等候張叔夜本部大軍。

  次日未牌時分,張叔夜率同第一、第二兩軍,來到珠仙鎮。宋江與一班身體健康的兄弟,列隊在鎮外恭迎。張叔夜著二公子仲雄壓了大軍在後,自己與大公子伯奮,率了十餘騎先奔向前。見宋江、盧俊義站在隊伍之前,鵠立道左,遠遠地便勒住韁繩,跳下馬來。趨步向前,挽了宋江手道:「本帥接得軍報,知道第三軍在朱仙鎮打了恁般一個大勝仗,著實可喜可贊。到了東京,本帥當親自面奏聖上,對各位將領重加獎恤。」

  宋江躬身道:「宋江等蒙相公招撫,得有今日。眾弟兄均曾立誓,有生之日,皆為報效國家之時,這一戰,全賴相公教訓多年,幸不辱命,其實功在相公。」

  張叔夜道:「眾將領捨生取義情形,本帥自省得。」說著,與宋江一同走入鎮內,在朱仙鎮上行轅內將息片時,便又分頭探望受傷將領。

  當晚,發下酒肉,犒勞第三軍全軍將士。一壁廂召集宋江、盧俊義、吳用在中軍帳內計議軍情,當時決定,趁此金兵北路大潰,不容他再行集結,大軍即日進援東京。張叔夜自率第一、第二兩軍先行,著宋江第三軍再休養一日,隨後前進。

  次日天明,張氏父子,即拔營向東京進援。原來那金軍兵馬,此番仍是分東西兩路前來。東路斡離不軍隊,由真定南下,只二十個日夜,便到了東京城下。這時,西北路大軍,姚古兵潰,種師中陣亡。種師道因朝廷文臣主和,將西南路勤王之兵,勒令回防,後援無人,勞慮憂憤,死於軍中。因之黃河以北,一個為國作戰的人也無,便宜那斡離不如入無人之境。金兵東路來到東京郊外不久,西路粘沒喝的大軍,由潞州奔來,便在西郊與東路金兵會師。他們一面圍城,一面派兵馬去擋住南路兵馬。宋江所戰敗的,便是這支兵。但這不過是金軍一支偏師,雖然潰畋了,圍住東京的兩路主力,卻未曾搖撼。趙官家父子,只道金兵上年飽掠而去,不會再來。手下一班文臣十個主和,怕調兵入京,倒引了金兵疑心。因之有力武官都在京外,便有在京的,也進不得言語。

  金兵在真定南下時,兀自派了使臣來,道是只要趙官家交出兩河三鎮,便可收兵。文臣如門下侍郎耿南仲、少宰庸恪、中書侍郎陳過庭、知樞密院事聶昌,也都說只要肯割地,金兵便不會來。還有那個上次和康王同赴金營作質的張邦昌,因朝廷派了肅王隨金軍北上,換了他君臣回來,他也一力主和。於今朝廷便下詔康王為議和使,王雲為副,一同前往金營,許割三鎮。

  那康王行到磁州,磁州百姓,不願奉詔割地,把王雲殺了,康王就投奔了相州。趙官家見議和之使不曾回來,一發派耿南仲、聶昌為割地使,答應把兩河都割讓了。恁地時,便是黃河以北之地都拱手讓人。卻是人心不死,聶昌前往山西金營,到了絳州,被百姓圍住。一個提轄趙子清將聶昌殺了。將眼珠泡酒吃。耿南仲和金國使臣王訥前往真定金營。行至衛州,百姓要殺二人,王訥脫逃,耿南仲投奔相州康王。於是兩次議和未成。那金兵雖是口裡言和,實是緩兵之計,他馬不停蹄,直奔將來。

  宋室君臣,畏難苟安,自家欺騙了自家,金兵到了汴粱城下,卻也不曾有一點軍事準備。匆忙將四城閉了,城裡只有一些禁軍及五城緝捕官兵,共七萬人,兀自分佈四城不周。沒奈何,派五萬七千人守城,派一萬三千人四處接應。這些禁軍,向來只是裝點官闕,未曾作戰。五城緝捕官兵,又是些京師浮浪子弟,平常作威作福,只把百姓當強盜治罪,卻不曾真個廝殺。所幸禁兵裡有一半受過李綱統率,上次曾守城二月,於今勉強由指揮姚友仲統帶,來作了中流砥柱。官家宋欽宗聞說金兵馬步有二十萬之眾,雖是京師城池鞏固,卻也憂慮兵少難以防守。

  偏是這時的尚書右丞孫傅,是個道地書呆,出了一條臭計,說是他看書看到符兆,有一個郭京,能練六甲神兵,可以打退金兵。欽宗便依了他,在民間訪出了這個姓郭的,平地封他為成忠郎,著他即日練六甲兵。這郭京原是東京城裡一個潑皮,見官家宰相自來覓他,一發裝神裝鬼。立刻大相國寺裡設起神壇,派出道士四城募兵,他募兵不論人之本領,亦不論老弱,只要生時干支,逢著甲子的便收下,幾日之間,共得七千七百七十七人,便算六甲兵足數,他又不出戰。只道到了京城危急時,便自來作法退敵。欽宗病急亂投醫,卻也將信將疑。金兵圍城半月,晝夜攻打。守城軍將弓石來抵擋,卻不敢出城接殺。

  這日南郊金兵,忽然閃開一個缺口,守城軍遠遠看到自家軍馬旗號,在空中飄蕩,又驚又喜,便來稟報指揮姚友仲。他也老大疑惑,暗忖於今四路音信斷絕,那有勤王兵馬來到。莫不是郭京請了天兵下降?便親到南薰門域垣上仔細看覷,及至那兵馬到了護城岸濠,閃出旗號卻是南道都總管字樣。不料這般危急之秋,居然有一支勤王兵馬來到。心裡還不能全般相信,兀自在城垣上張望了。不多時,兵馬陣前,旗幟閃開,一個身披綠色戰袍,共戴紅纓盔,騎一匹紫騮馬的來到壕前,他身邊有人喊道:「南道都總管在此,請城上守將答話。」

  姚友仲站近在垛口,通了姓名。張叔夜騎在馬上,便將頭盔取下,捧在手上,將頭面都露將出來。因欠身道:「小可一路與金兵遊騎轉戰前來,今幸得到都門。於今修有奏本在此,便請貴指揮放下籮筐繩索,小可好派人將奏本送呈宮內。」

  姚友仲道:「萬千之幸,有張總管這支人馬來到。就煩暫駐城下,容當奏明聖上,再作處置。」

  張叔夜答道:「自當如此。」

  當時,城上放下繩索籮筐來,張叔夜著兵士找到木板,臨時縛束了一個小筏子,派人送了一員將官渡過城濠,身背本章,坐在籮筐,吊上城去。宋欽宗閱了本章,正是雪中送炭。當日已晚,便著那宿太尉臨晚縋出城去,向張叔夜慰勞。次日辰牌時分,帶了幾位文武輔佐,來到南薰門城摟上親自校閱南道軍馬。這時,宋江率領第三軍,也于前一個時辰到了。一二三軍人馬,臨濠列開陣勢。這南薰門外街道左側,正有一面空地。宋欽宗憑城下視,見三四萬人馬,步隊列前,騎隊列後,衣甲整齊,像平地上築下短垣也似,行列一毫不亂。每行隊伍頭上,按著層次,飄出五色大小旗幟,一簇簇彩雲也似。心中暗忖,有這般軍馬來到,休道和金兵廝殺,便也壯了全城軍民膽子。

  正自觀望,那城下將士,看到城垣上黃羅傘蓋移動,正是官家來到,大家高呼萬歲。張叔夜步行在先,領了三軍統制張伯奮、張仲雄、宋江來到濠邊,對了黃羅傘蓋所在,三呼下拜。鐵宗便著隨行內侍,高聲宣旨:「著張叔夜即刻率全軍,由南薰門入京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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