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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到了晚間,進來兩名軍校,將他在炕上提起,喝道:「薛理渠,我家關將軍在大堂傳你問話,你仔細了。」

  他被推擁著來到大堂,見兩旁站了擁著利刃兵士,公案上坐了一位紅面長須綠袍將軍。那王全戰兢兢地也跪在階下。他道:「薛阿哥,你休怪我,我是奉令賺開這城,上面是關勝將軍,你多多叩頭求命。」

  薜理渠恍然大悟,跪下了只是叩頭。關勝道:「你作了漢奸,我容你,全國人也容不得你。我也不殺你,沒得污辱了我寶刀,將你捆在十字街頭聽候全城百姓發落你。若百姓說你不該死時,你在街上活得明天這時,我就把你放了。」說畢,手撫長額,回轉頭來向王全微笑道:「你莫不是想活?」

  王全只管叩頭。關勝道:「你賺開了冠氏城,你自有功。但你作了漢奸,國人皆曰可殺,我若赦了你,國人卻不容我。也罷,我多給你一線求生之望。你也一般地捆在十字街頭示眾。但在你身後貼上一張榜文,道你賺開了冠氏城,卻是有功,眾百姓若可憐見你,便不必殺你。」說畢,著人將王、薛二人都捆了,且押在囚牢裡。到了次晨,著二十名軍校,押解兩人到十字街口,反縛在拴馬樁上。幾個軍校,一路鳴鑼告眾:「今有漢奸薛理渠、王全,縛赴十字街頭示眾。關將軍有令,聽從百姓發落。那王全有賺開冠氏縣城之功,百姓願從輕處罰,卻也聽便。」

  這般喊叫,早驚動了滿街百姓相隨,圍住十字街口。有人叫道:「恁等國賊,碎割了他也難平眾忿。這廝遺臭萬年,我等只須將屎尿澆死他。」

  恁地說了,早有好事的,端了一便桶糞來,對著薛理渠淋頭一澆。一人作了,人人學樣。王全也捆縛在一處,如何能免了?不到頓飯時,薛、王兩賊都埋在屎尿堆裡。關勝曾約王全,若到晚上,不為老百姓殺死便饒了他,卻教他如何等待到晚上?這冠氏百姓受了這多日醃臢氣,這總算痛快的發洩了一下,無不歡天喜地,以為從此重見天日,不再受胡騎蹂躪。那領軍大將關勝,卻知道連襲兩城,都是僥倖得來,大名近在咫尺,金人大兵由東京退過黃河,不久便要前來。這不到兩千兵馬的偏師,如何能抵斡離不十萬大軍,便寫一封詳細書信,請盧俊義將本部軍馬悉數調來,以壯聲勢。一壁廂便去行那第二條計。

  這第二條計卻落在青面獸楊志身上。那楊志在晚上三更將時遷、施恩送走後,待得天明了,緩步走進城去,自回下處。原來他押解禮擔來到大名後,巴色瑪心喜,指定了他們在一家客店落腳,又給他九人九塊出入城門腰牌,甚是方便。那日他和時遷定計行事了,卻邀了李忠、焦挺作伴,在街道行走,預備個藏身處。路過留守府門前,楊志想起當年發配在這裡,和粱中書押解生辰綱,正如一夢,不覺歎了一口氣。焦挺問道:「阿哥莫非想起前事?」

  楊志正要答話時,見街頭有兩個公人經過,只是向自己身上打量,便不敢多言語,立刻踅入一條小巷子來。走轉了幾個彎曲,笑著搖搖頭道:「是我大意,這大名城裡,盡有人認得我臉上一搭青記,只管談起舊情,休誤了大事。」

  他說著,依舊拔步向前走,猛然一座高大房屋,矗立在前面,雪白粉牆,朱漆門柱,大門樓八字張開。焦挺在後喝了一聲彩道:「大名城裡,還有恁地整齊房屋,沒有損害,定是有貴人在此居住。」

  李忠走近一步,向門樓牙簷下指道:「卻是楊兄家廟。」

  楊志看時,上有一塊朱漆橫匾,大書四個金字「楊氏宗祠」。便笑道:「往年在大名,卻沒理會得此地有所楊氏宗祠。天下姓楊的多些個,卻不見便是我家嫡親祖廟。」說時,信步走上臺階,跨過門檻,迎面一帶綠油點金屏門,遮擋了去路口由屏門兩面轉入,豁然開朗,正是八柱落地,三進大殿宇。這第一進兩根長柱上,懸了一副楹聯。大書十個字「威名傳朔漠,偉績鎮高陽。」

  楊志不由咄的一聲道:「這正是我家嫡親祖祠廟。」

  焦,李二人,都識字有限,便同問恁地知得?楊志指了上聯道:「朔漠是遼國本地,我楊家除了我八代祖老令公繼業公,兀誰能在那裡傳名?」說著又指了下聯道:「這五個字道的更明白,老令公第六個兒子延昭公曾作到保州防禦使遷鎮高陽關,河北軍馬都歸他節制,卻不是正道著他?」

  李忠道:「恁地說時,這大名城是高陽關管轄地帶,後人正好建祠杞奉令祖了。」

  他們彼此說話,便驚動了一個白髭須老人,由後面神堂裡迎將出來。見楊志是中原軍校打扮,倒吃了一驚,便拱手道:「官人何來?」

  楊志唱喏道:「小可也姓楊,日前由臨清押解盧統制送這裡金邦將領禮擔來此。今日與兩個友人街上閒步,看到這座自家祠宇,不免進來觀望,驚動太公,請恕冒昧則個。」

  老人笑道:「莫不是玉麒麟盧統制那裡來的?」

  楊志道:「正是。」

  老人道:「盧統制是這大名城內有名人物。上次回鄉來作統制,本鄉人好不風光。可惜……」

  他談到這惋惜話時,把言語忍住了,因轉問道:「動問上下那一支的,是何系派?」

  楊志道:「提起來,辱沒煞人!小可正是老令公系下第八代孫支。並無寸進。有愧祖先。」

  老人笑道:「如此說來,卻是自家人。老漢愧長官人一輩,乃是老令公系下,第七代孫支。」

  楊志下拜道:「卻是阿叔,晚侄有禮。」

  老人回禮道:「阿哥且請到神堂上參拜祖先,再到裡面拜茶。」

  楊志道:「應得如此。」

  於是隨老人走到神堂,就神案前拜席,對神龕上神位,大拜了八拜,老人便去擊動神案邊的銅磬。周、李二人也向上四拜,楊志一邊回拜,連稱不敢。老人向三人招招手,將他們引到神櫥後一間內室裡坐地,有個小夥子捧了幾碗泡茶出來敬客,老人一邊斜坐相陪。

  楊志道:「動問阿叔,這大名城內公私房屋,只要稍好的,都被金兵佔用,不佔用時,也損壞了。如何我家祠宇,卻恁地完好?」

  老人道:「好教賢侄得知,這大名城內,有當年楊家將留傳下來一支子孫,近年頗稱富有,便在城內建了這座宗祠。老漢被族人公推,帶了兩個小兒,在城內看守宗祠,早晚上一炷香火。順便也教兒輩作些生理糊口。金兵進了城,有兩個將領,恰是征遼過的,他知道我祖上威名。偶然來到這祠裡,意欲佔用。是老漢出來,說明來歷。他不但不來佔用,還貼了一張榜文在這門首,禁止金兵進來騷擾。先時,老漢借他勢力,且自由他。日子久了,金兵人人皆知,此地是楊令公家廟,無人敢來。我想,我家征番望族,沒的讓那胡人榜文張貼在門首,也掃了我祖先顏面,因此悄悄地把來撕了。」

  楊志站起身來,唱個大喏,因道:「阿叔卻是個有心人。」

  老人歎道:「有心人怎地?年壯時,老漢也拉得開幾十石弓,知道我祖傳幾套槍法,遇這等風浪,我那肯守在城裡,看人家顏色。不想老年得了一場風病,動彈不得了。兒輩恰又不成器,沒奈何且忍耐了。賢侄由臨清來,必知那邊虛實。這兩日滿街沸沸揚揚,都道盧統制要率領一撥粱山弟兄前來投降,老漢兀自將信將疑。」

  楊志聽說,看了焦,牽二人微笑。老人道:「賢侄為何發笑?」

  楊志道:「阿叔,你我既是一家人,現在祖宗祠內,我對你實說了罷。小可便是粱山好漢青面獸楊志。這兩個兄弟,一個是打虎將李忠,一個是沒面目焦挺。」

  老人起身,連唱了三個大喏,因道:「原來是三籌好漢,這押送禮擔小事,如何差遺你等這樣大將?莫非各位來此另有公幹?賢侄,你我既是忠良後代,兀誰不願把這腔熱血,上報國仇?你若用著我這老命時,我把這白頭賣了。」說著伸手繞過肩膀去,連連拍了後腦幾下。

  楊志道:「阿叔既恁地說了,看在祖先份上,請助小侄一臂之力。小侄現尚有同夥七人,暫時離開大名不得,恰又怕守城金將不容。不知阿叔可否代小侄八人覓個藏身之所?」

  老人點頭道:「賢侄,這事我十分省得。不須遠求,這宗祠裡地方寬敞,就可容留八籌好漢。賢侄,你放心來便了,我若有二心,祖宗也不容我。」

  楊志大喜,站起來向他拜了兩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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