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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魯智深道:「兄弟,多謝你照顧洒家。若論他們暗下謀害洒家時,不知何時何地著手?洒家自不得不提防了他。他們若是要到樞密院三司告洒家一紙造反,洒家卻正好和他們理論。我兄弟二三十人,出生入死,在河北與金兵對仗幾個月,朝廷不知,也還罷了。若是在東京出力的這二三十人,各各出了一身血汗,有馬統制、種經略、李兵部親眼得見,須不是假的。還有幾位陣亡弟兄,都為了甚的?金兵圍城的日子,我們出死力,金兵走了,我們倒想造反?洒家若是這時真個走了,倒教他們恥笑!說是洒家畏罪潛逃。」

  法通道:「有個理論時,前些日子李兵部不會罷了官了。師傅還是慎重則個。」

  魯智深道:「好!洒家且半依了你,只在這裡等候消息,你且探聽智圓那賊禿怎地擺佈洒家?」

  法通道:「師傅若暫不肯走開東京,卻千萬休入城去。在這城外,海闊天空,由得師傅行走,也不會遭那廝毒手。」

  他恁地再三叮囑了方才走去。智深心中煩悶,取了壁上葫蘆,上街去打了兩斤酒,又買了一隻薰羊頭,將荷葉包了,揣在袖裡,回到菜園裡來,在柳樹蔭下草地上坐了,兩手捧了葫蘆,向口裡倒著酒,放下葫蘆來,便透開荷葉苞,兩手撕了羊頭肉下酒。灑肉都吃了,卷了兩隻袖子,在菜園子裡繞了池塘走。

  未牌時分,孫宏卻匆匆地由外面走來,唱喏道:「探知師傅為了我兄弟事,兀自留在東京。現今有個喜信,特來向師傅告知。那馬統制相公也深為我弟兄事掛懷,昨日將弟兄們召集到演武廳前,各人給了賞銀二兩,鮮肉一斤,幾個出力特多的,又另賞了一面銀牌。那傷亡弟兄,將來請兵部另加撫恤。今天眾弟兄都遣散了,各理舊業。」

  智深道:「你此話當真?」

  孫宏道:「小人如何敢欺騙師傅,現今銀牌在此,師傅請看。」說著,由腰帶上解下一面三寸大小銀牌,交給智深看。智深看了,哈哈大笑,孫宏怔了一怔,問道:「師傅笑小人嗎?」

  智深笑道:「笑你則甚?洒家只為了你們一群兄弟的事委決不下來,煩惱了半天,行坐不安,你把這話告訴了洒家?我便作我的去。且陪洒家酒店裡去吃幾碗酒。」

  孫宏自知他心裡煩悶,便陪同他吃了半天酒,日色沉西,方自分手。

  智深回到菜園子裡來,見管園子的菜頭收拾了兩擔萊蔬,放在菜地邊。便向他道:「洒家要入城去,和你順帶些菜蔬去也好,免得明日早上送菜和尚擔子重。」

  那菜頭見他醉薰薰地,高卷了兩隻僧衣袖握著禪杖,如何敢拂逆了他,因笑道:「師兄請便。」

  智深將收拾了的菜蔬,由繩子捆了兩小捆,用禪杖挑了,自向城裡來。進得城來,且不奔相國寺,先到曹正酒店裡來。曹正迎著道:「這廟園裡送菜,須不是師兄份內事,師兄擔了怎地?」

  智探將擔子直挑進帳房來放下。因將陸管家和智圓商量陷害粱山弟兄的事說了一遍。曹正向他望瞭望道:「師兄冒夜入城,卻待怎地?休個真做將出來。」

  智深笑道:「賢弟,你怕甚些的?我等在大江大海裡鬧翻過來的。」

  曹正道:「師兄,你休恁地說,這是天子腳下。」

  魯智深笑道:「洒家自省得,你休掛慮得。有酒且將來吃幾碗。」

  曹正雖是怕他惹事,可又不敢違拗他性子,只得打了兩角酒,切了一盤肉請他吃。智深吃著酒,見滿處燈火亮了,然後站起來,向曹正唱了個喏。笑道:「賢弟,你放心。洒家酒醉心裡明,不會有甚差錯。便有甚差錯,洒家自當了,凡事都會作得一乾二淨。」說著,挑起那擔菜自走。

  到了大相國寺,他且不由大門進去,由後門繞到齋廚裡,見幾個粗手和尚,正在洗碗盞。便將菜蔬卸落在屋簷下。有和尚道:「多謝師兄帶些菜來,我們明天早上,也可以少挑擔些。齋廚裡有菜飯,師兄吃些不?」

  魯智深抽了禪杖,倒曳在身後,隨便答道:「我且向前面佛殿上張望張望。」

  他說著,由齋廚外面繞過了柴草房,穿過兩重院落,見後殿上有四五個和尚在那裡拜晚懺。智椿且不理會他,由後殿踅過跨院,一路上遇了幾個和尚,都遙遠地避開了。由跨院兩棵老槐樹下,踅到方丈外面,靜悄悄的,不聽到一些聲息。隔了紙窗,卻看到裡面香火亮光。智深在樹蔭下呆了一呆,卻遠遠聽到方丈後面精室裡有喁喁細浯聲傳了過來。其中有一個說話的,正是智圓。於是提了禪杖,繞過方丈,走到精室院落裡。這裡有座薔薇架,正密密層層長著綠葉子。白粉牆上,半鉤新起的殘月照了過來,卻正照著無數花朵,在夜空裡發出幽香。智深在薔薇架下站了片時,看那精室裡放下綜紗窗,琉璃燈垂在屋樑上,照見屋內雪亮,有人影搖動。

  智謀倒提禪杖,悄悄走近窗戶下,由紗眼裡向屋裡張望。見智圓正和陸管家對面坐著。桌上放了乾果碟子與茶具。旁邊另坐了個短髭頌漢子,他笑道:「不是小可緊隨那智深後面。如何能抄得他兩首詩來。明日將他逮捕了,送到京兆尹衙裡去,怕不先打斷他幾根筋。」

  智圓向那人道:「陳官人,貧僧除了這個惡僧人,卻是與二位在主子面前建下功勞。」

  智深聽了,怒不可遏,挽了衣袖,左手推開房門,右手倒挽了禪杖,搶進屋子來。這三人突然看到智深出現在面前,都大吃一驚,啊喲一聲。智深橫瞪了大眼,向陳明道:「跟在洒家後面,抄下壁上詩句,要告洒家反狀的就是你?」

  那陳明正待起身逃命。智深揮起禪枝攔腰一掃,他早滾在地上,動彈不得。智圓待要奔走時,智深一橫禪杖將房門攔住。喝道:「那個敢走?要走的先吃我三百禪杖。」

  那智圓和陸管家都嚇得軟癱了,睜了眼望著他,作聲不得。智深瞪了眼向智圓道:「像你這樣權門出來的一條狗。不過蛆蟲一般的東西,是個人中下品,如何能踏進佛門?更如何能作這個大相國寺的長老?洒家與你有何冤仇?你容洒家不得,你讓洒家走去就是了,你卻要害洒家性命,到權門去邀功。」

  那智圓當他大罵時,四處瞧科著,分明想找一條出路。智深那裡容得他偷走,舉起禪杖,向智圓劈頭打下,打得他腦漿迸裂,倒在地上。那陸管家知事不妙,跪在地上,搗蒜那磕著頭。智深道:「我饒了你時,你要害人,卻不曾饒了兀誰。」說著,舉起禪杖只一拍,這陸管家躺在地上不動了。智深見地面上橫直了三具屍身,放下禪杖,曳起僧衣底襟,將房門關上。然後又端了一張琴桌來,將房門抵住。於是跳上桌子,取下那盞琉璃燈,向壁上天花板上,四處點著火焰。跳下桌子來,見滿屋烈焰飛騰,便打破了窗戶格扇,由上面跳出。由跨院裡踅到後殿來時,見那幾個拜晚懺的和尚,兀自未散。智深一溜歪斜,來到後院柴草房邊,摘了巷口上一盞路燈,溜進柴房裡去,便悄悄地在乾草堆裡點著幾個火頭。

  這時,便聽得有人大叫起火。智深跳出柴房來,正遇到幾個和尚向前院奔走,有人叫道:「師兄,前殿著火,救火去。」

  智深提了禪杖,也跟了眾人向前殿奔去。到了大佛殿時,見佛案燈燭明亮,那佛龕裡丈六金身的如來佛像,兀自帶著微微的笑容,端坐了絲毫不動。接著有人亂喊,方丈裡起火,隨著大家向方丈裡奔去,見那間精室屋頂上,已突出了火焰,滿天煙霧火星,向空中噴射,正是無可挽救。但見百姓和眾和尚忙亂了一團,在火焰裡奔走。智深放下禪杖,也提了一桶水來幫著救火。正忙亂著,又有人喊著後殿起火了,於是又分了一半人去後殿搶救。那屋頂上火勢既大,正殿裡大鐘撞著報警聲,官民來救火的也越來越多。

  智深眼見那座精室是燒得已成了一片焦土,自寬心了隨眾救火。火撲息時,大相國寺已燒去了一半。大家見方丈不曾出面,才知道他燒死了。那與智圓遮蓋的,自說是他功德圓滿,借火歸西了。有人知道這和尚行為的,卻不免說他引了魔火,遺了天譴。智深看看那大佛像兀自微笑,自己也暗好笑。次日天亮,拿了禪杖,也不告知別人。競自向城門口走來。那守城門的緝捕兵,因金兵退去之後,城外游勇尚多,未曾撤走。這時城門方開,見魯智深匆匆走來,肩上扛了一柄粗笨的禪杖。頗有些疑惑,便有人喝了一聲道:「這和尚那裡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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