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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陸管家道:「怎地不是?我哥哥在高太尉那裡當虞侯,和林沖是好友,便死在他手上。」

  知客念了佛道:「這是佛地,二位休只在此談甚冤仇。長老正在方丈裡彈琴,陸管家且請裡面拜茶。」

  陸管家拱拱手,便到方丈裡來,智圓看到,由方丈裡迎出來,作問訊道:「陸管家好久不見,且請到靜室裡坐。」

  這智圓和尚,是富貴人出身,禪室裡也不肯作貧寒相。自在方丈後面,辟了三間屋子,裡麵糊漆得雪亮,紗窗畫檻之下,陳設些金石字畫,書台琴案,甚是精緻。陸管家和董蓋相率進得靜室,伸個懶腰,在安樂椅上坐了。歎口氣道:「金兵圍城時,晝夜心裡不安,於今金兵退了,才舒出這口氣。」說時,有小沙彌送上三碗泡茶,又在金鴨爐裡,焚上了一撮鷓鴣斑,立刻室裡香氣洋溢。智圓在彩布蒲團上坐了。因笑道:「聽說上皇不日要回京,童大王自也要回來,你我再委屈些時,還有翻身之日。」

  陸管家道:「提到委屈,我正要問長老,如何把梁山強盜容納在寶刹裡?」

  智圓皺眉道:「他是本寺舊僧,於今又勤王出力。李兵部、種經略也對他們另眼相看,貧僧如何能不收他?沒奈何,把這魔王送到酸棗門外菜園子裡去,將來再作理會。」

  陸管家道:「便是我童衙內與他們向不相犯。上次出京,在東郊遇到了戴宗、史進,平白地將錢財搶劫去了,那還罷了,還逼著衙內吃了一頓馬糞。又逼著衙內立下字據,說他傷害了百姓,罪有應得。此仇如何可以不報?這和尚留在寶刹裡,好歹不要他走了。」

  智圓道:「這事須不是他做出來的。」

  董蓋道:「雖不是他做的,史進、戴宗自和他是同黨。我們高衙內,也是林沖刺殺了,有夏虞侯親眼得見。於今在緝捕使衙裡告了林沖一狀。小可現時也在高府當名虞侯。公仇私仇,和這梁山強盜卻是干休不得。」

  智圓向窗子外張望了一下,搖搖手連使個眼色。那外面正有兩個打粗和尚,整理院落裡花草。三人說話,便把言語低了。

  這兩個打粗和尚,有一個叫法通,是本寺菜園子外破落戶出身,向與智深交好,無意中將話聽在心裡。到了次日早間,齋櫥裡齋頭和尚著人向酸棗門外挑菜去。法通便討了這個職務,向菜園子裡來。這日天氣晴和,太陽初出,半天黃雲都散,圓牆邊一排大柳樹在綠雲堆裡,借著早風,正飛舞著雪點也似柳花。智深敞了身上皂布直綴,在柳蔭下散步。法通放下空籮擔,迎向前唱喏道:「師傅還認得我?」

  智深睜眼向他看了些時,哈哈笑道:「你是癩皮狗王乙哥,幾時出了家?也和洒家一樣。」

  法通道:「小可把世事看淡了,出家才得半年多,就在大相國寺裡,當個粗手和尚,晝夜出力,不曾禮得佛,也不曾學得念經。沒來由卻頓頓吃黃米飯臭鹹菜,口裡淡出鳥來,只是天天牛馬般伺候那些閑禿驢。早晚小人要還俗。」

  魯智深哈哈大笑道:「吃一飽,穿一身,作潑皮不好,兀誰叫你看淡了世事?今日來和我叫苦。」

  法通道:「小人並非來叫苦,知道師傅在此,特地將一件機密事來相告。」

  於是把在窗外聽的事和魯智深說了。正是,這又向大荒山放起一把野火來!

  §第四十三回 哀新鬼故人祭荒塚 罵宰輔醉僧題憤詩

  這時,魯智深已將禪杖收到身邊。聽了法通這話,大吼一聲,直奔菜園廟宇內,取了禪杖在手,複身出來。法通料到他必是此著。已在路口等侯,躬身唱喏,攔住了他的去路,因道:「師傅,你待怎地?」

  魯智深道:「我到相國寺裡去和智圓理論,問他要把我魯智深怎地?」

  法通道:「師傅你不曾當面聽得他說話,他如何肯認?小人權在廟裡安身,雖是無奈,卻也怕得罪了智圓,不敢還俗。師傅若去和他理論,必牽涉到小人身上,小人便在東京存不得身了。」

  智深放下手裡倒提的禪杖,因道:「依你便待如何?難道教洒家在這裡等了他們來擺弄?」

  法通道:「師傅是勤王隊裡的將軍,官家也要另眼相看,明處料他們不敢奈何師傅。所怕的這班小人卻在暗下裡來陷害。小人來通知了,只望師傅提防一二便是。」

  魯智深挽住禪杖在懷裡,昂頭想了一想,我自不曾在東京犯下甚罪過,那董、陸兩個撮鳥,怎能在官司上奈何我?這法通和尚在廟裡吃碗淡飯。兀自可憐見,我和智圓爭論時,必是攀出他來作證,卻不是使他作難?便點了頭笑道:「你說的也是,且請你回廟去後,多和我留心一二。他們若是再在暗地裡算計我時,卻盼你早給我通個信,我也好早些提防他。」

  法通道:「小人當得效力,不須囑咐得,不時,小人今早怎會巴巴地來了?」

  魯智深笑道:「我自信得過你,卻怕他們詭計多端,我們粗魯人,會被他瞞過。遲一半日,我須尋個事由,到相國寺裡走走,且看智圓那廝,和我怎地言語。」

  法通道:「師傅若忍得住火性時,自去不妨。相國寺裡那些和尚,閒談到師傅身上時,兀誰不是當了金剛般看待。他們自知道師傅本領,不會妄動。小人在廟裡,隨時隨地留心。師傅到廟裡時,便中可到齋櫥裡覓我,若有甚意外,我自先通知了師傅。」

  智深聽他如此說了,方始將禪杖收回到屋裡去。這法通收拾了一擔菜蔬,也自挑著回相國寺去。

  智深來到菜園子裡正是閑著發慌,聽到了法通這番言語,益發煩悶,在菜園子裡閑住了兩天,實在忍耐不住,身上揣了些散碎銀子,便到曹正酒店裡來敘話。這時,金兵退去多日,雖說河北兀自有戰事,東京人士,卻都忘了前幾日的戰局,過著往常的太平年月。曹正的小蓬萊酒店裡,也照常生理,自午至酉,酒客紛紛擁上門來。魯智深掀簾子入來見曹正穿了一身素服,正在櫥房打發一群人的錢鈔。他看到智深來了,便相迎道:「師兄且請到帳房裡坐。小弟打發了這批人走了,便來敘話。」

  智深聽說,到帳房只見孫二娘將布帶捆了那只受傷手臂,吊在肩上,面如黃蠟,迎將出來。智深哎呀了一聲道:「大嫂卻喜無恙!」

  孫二娘道:「那天分手後,奴一人在那民房裡將息了。合該不死,並無金兵再來。在民家尋得些糧食度了幾日命。後來廝殺停了。奴不忍拋了大郎屍體,益發在那裡等候了。前幾日開了城,奴見路過百姓,托他和家中帶來一個口信。曹家兄弟出城去,將大郎棺殮埋葬了。尋了乘轎子,將奴抬回。至今奴兀自動彈不得,好教各位兄長惦念。奴回家那日,正是各位兄長,離開馬忠統制軍營那日,所以不曾通知得。是我和曹家兄弟商量,又乘了轎出城,和大郎建築新墳,立幢墓碑,今日方得了事,土工要錢,才打發清楚。」

  魯智深道:「原來恁地。洒家須是到墳前祭吊一番,也不枉結義一場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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