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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六


  到了次日天明,大家見了種師道,稟報此事。他也只是浩歎兩聲。這事干係甚大,自己又未敢於此緊要之際離開西郊軍事要地,只是寫了一封書信,著人通知李綱。那李綱為了姚平仲夜劫金營,曾親自出城在仰天坡地方戒備。整晚末敢休息。這時接了種師道書信,知道姚平仲夜襲失利,已不告而去,料得欽宗在宮裡,必然十分關心這事,便立刻進宮去陛見。到了宮門時,卻知主和的一班文臣如李邦彥之流,陪同了金營來的使官,正在御前議款。

  在這兵臨城下的日子,君臣們講不得平常朝儀,只是隨時在便殿裡會見。李綱此來,且是急於要見,但因趙官家和外國使臣在一處,沒有官家准肯,不敢入宮去。臨時托了黃門小太監代奏求見,自在宮門候旨,不多時,太監傳出旨來,引著李綱在另一所便殿裡面。

  那欽宗雙眉深鎖,滿臉憂客,見了李綱,不等他奏明,便道:「這姚平仲也是知名之將,如何冒昧向朕誑奏,定說一戰可以取勝。於今被金兵打敗了,讓他恥笑一番,還是小事。今日天明,斡離不便差王訥那廝來理論,問我們如何違背了誓書,又去攻襲金營。除了催索金銀之外,卻要朕今日立行兩事。一是三鎮州郡,已被金兵佔領了的,曉諭地方父老順降金國。二是要膚降旨給那守城不降的守土之官,開城納降。並要朕派兩名大員,帶了金兵前去交割城池。這幾件事如若不依,他便率兵攻城。」

  李綱奏道:「姚平仲之事,既已作錯,悔之無益,金人以攻城來恫嚇,陛下可以不理。若是京城果可攻入,金兵早已攻入了。他來自數千里,所為何事?豈會屯兵城下,和我客氣怎的不成?以臣愚見,不如將錯就錯,以前所言議款,全不理會,每日晚間,都調兵前去襲擊金營。待他真來迎戰時,我卻避開。白日裡卻教西郊兵馬與城中互相呼應,嚴加戒備,教他無隙可乘。這樣疲勞他十日,他受擾不過,糧秣將盡,自會退去,便是不退,我勤王之師,益發來的多了,便照臣等前日計議,將入寇金兵,一網打盡。」

  欽宗沉吟了一會道:「前日所議,恐怕也未必都一一能與事情相合。方才朕已面允了金使,只要斡離不退兵,都依他所議。等他退去,再緩圖善後罷。不時,這京城久被圍困,怕有疏虞,朕無以對上皇,無以對列祖列宗。」

  李綱聽欽宗之言,分明是願舍三鎮求和。便奏道:「臣防守京城多日,已挫金兵銳氣,於今便再來攻打,不見比以前厲害,怕他怎地?姚平仲雖然兵潰而去。種師道全軍,還屯駐西郊。不出十日,種師中和姚古的西路兵也可到京,益發兵力充實了。誓書上許割三鎮,我們還可以戰敗斡離不,將誓書取回。若是陛下下詔割讓三鎮,那是天下共見共聞之事,要大失千萬人民之心。便能戰敗金人,卻也不見得能將三鎮收回,務清陛下三思。」

  欽宗沉吟了道:「言之非艱,行之唯艱,此事須從長商議。現金使王訥,尚在別殿未去,卿且出宮稍息。」

  李綱見欽宗命他出宮,便是一肚皮想說的話,也一個字吐露不出,只得垂頭無語,領旨入宮。

  這時,一班主和的大臣如李邦彥、白時中、趙野、王孝迪等十餘人,陪同了金營使官吳李民、王訥在別殿裡議事。那王訥恰是賊不過,他料得李綱見了欽宗,又必阻礙和議。等著欽宗再回到那邊便殿了,他就起身向欽宗告辭。欽宗道:「所議之事,尚未定妥,卿何以要走?」

  那王訥故意沉了臉色,因道:「宋朝不守信誓,教北國不敢久候。斡離不元帥曾再三說了,宋室如不下詔明白說定交割三鎮,一切議款都不能相信。那康王現在金營為質,宋朝還向金營攻打,顯見得不以他為重,須另調親王為質護送大軍過河。」

  鐵宗還不曾答言,李邦彥便插嘴道:「姚平仲自己帶兵,朝廷實在不知。他現已畏罪逃去,可見是實。」

  王訥道:「昨晚在陣上,火光中曾懸出關勝、林沖等將旗。此是有名梁山巨寇,現為李綱所收用,昨晚稱兵,豈能說是姚平仲一人所為?這東京城內兵權,兀自操予李綱之手,此人不去,議款必多阻礙。南朝皇帝,必須面許了我四事,我才可以繼續議和,一下詔割三鎮,二另換親王至金營為質。三罷免孿綱一切職務。四將大金元帥所要金錕騾馬,未足之數於三日內交齊。陛下且說一言為定,此四事允許得也無?」

  王訥與吳李民向不講人臣之禮,欽宗當面,不必賜坐,他自大大方方坐下。這時由交椅上立起,便有個要走模樣。欽宗見他強橫無禮,眼望了他,還不曾作得辯言。李邦彥卻攔了他道:「王、吳兩位相公,何必如此性急?只要北國退兵,這些小節,聖上無不樂從。」

  王訥道:「南國皇帝當面,貴國李相公這些言語,能算定款也無?」

  欽宗正沉吟間,耳邊似乎又聽得城外金鼓喊殺之聲。便點頭道:「你金國人馬果能即日撤退,适才所議四事,朕都可依允。」

  王訥道:「如此,臣等且在行館裡稍候,只等陛下聖旨下來,臣等才出城去回覆金國元帥。」說畢,向欽宗一揖,竟自出官。那吳李民雖稍覺和藹,有了王訥做作在前,他自一般的仿效。欽宗在殿上目送他二人走出宮門,臉色蒼白,向李邦彥道:「且休道金兵見逼,便是金使恁地傲慢,卻也教人忍受不得。」

  李邦彥道:「陛下若依了金兵議和,讓他們早早退去,卻也耳目清靜。」

  欽宗道:「三鎮下詔割去,就永無收回之日了。便是金兵圍城以來,李綱一個文臣,晝夜登城,親冒矢石,便算無功,又有何罪?卻教聯無端罷免了他?便是罷免他之後,這防守京城之事,卻又教兀誰來擔當?」

  李邦彥道:「陛下為社稷計,如何能愛惜一個李綱,若非李綱一味主戰,金人的議款,不會如此苛刻,兩國早已講好了。至於防守京城一事,還怕無人擔當麼?臣以為此事,更無煩聖衷憂慮。我朝依了金人議款時,金兵自去,京城自不須戒備。」

  欽宗道:「此時若罷免李綱,恐失人心。」

  李邦彥道:「請陛下聖斷!還是願金人早退呢?還是留用李綱呢?還是願京城根本之地受困呢?還是願舍了三鎮呢?」

  欽宗背挽了兩隻袍袖在殿上繞柱而走。有時昂頭長歎,有時低頭望了地面,微微搖擺不已。李邦彥、宇文虛中、趙野等主和文臣,鵠立殿上,黔然無語。欽宗在殿上繞行了許久,然後在寶位上坐下。兩手拍了腿道:「罷了,為了宗廟社稷計,我只好忍心為之了。」

  便回頭向李邦彥道:「你等便在宮內將詔文草來,朕且入內官稍息片時。」說畢,拂袖而入屏後。

  這些文臣見官家依了金使議款,各人身家財產可保,無不欣慰。便將割讓三鎮、罷免李綱的詔書,都已草起,立刻著黃門太監,進呈御覽。這個被罷免的李綱,方才出宮,依然到天津門城上去督師。關勝、徐寧那十員出戰的將官,被他傳喚了來,著實獎勵了一番。便在這時,宮內太監奉傳聖旨到來,宣讀一過,正是將李綱親征行營使、兵部尚書,一概免職。那李綱拜詔謝恩,雖然得失不關心,卻料著這是討好金人的勾當,卻也原諒趙官家那番苦衷。只有關勝這十員戰將,猶如在晴天聞了一個蓋頂霹靂,面面相覷,作聲不得。魯智深忽然在人叢裡大吼起來,叫道:「朝廷這般對待功臣,太不公道!洒家不管這國家鳥事,還到五臺山出家去。」

  關勝向他搖手道:「師兄休得莽撞,欽使還在中軍帳內,未曾走去。」

  魯智深叫道:「洒家白出了一身血汗,又不曾向官家討個一官半職,無非是為了大宋邦家。官家不錄我功勞,洒家也不爭論,難道叫洒家說句公道話不得?莫不偌大乾坤容洒家作個和尚不得?」

  史進也挺身叫起來道:「罷了罷了,我們都回鄧州去罷。」

  李綱在帳內聽得羅唕,便將十將傳喚到箭樓內去問話。及至問明情由,因向關勝等安慰著道:「你等雖是好心,但你等位職卑小,有何權能干預國家大事?本帥守城,正與你等來京勤王一樣,只是為大宋出分氣力,並非求功。朝廷也未曾不知我這點愚忠。於今將我罷免了,自有不得已處。所幸馬統制待你等甚好,你等且回營去。你等好心,卻休增了我免官人的累贅,也休得自己增加了累贅。你等出身,你等自己也應當明白。」

  十將聽李綱婉轉勸說了,只好無精打彩告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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