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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李綱雖然一時忿極辭職,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果然辭去,換一個不成器的守城,那便等著城門攻破,自己也是罪不可赦,只好抹幹眼淚,拜辭出宮。

  到了天津門箭樓上,關勝等二十餘人還在廳外站立,看到李綱來了,大家唱喏。李綱便問道:「各位辛苦多時,何不去稍事休歇?」

  關勝躬身道:「适才深蒙相公厚賜,圍城之中,酒肉醉飽,特來拜謝。再者鈞相入宮,未知聖意如何,特在此恭候消息。二來鈞相離開城上,末將在此,寇兵若來攻打,也可略盡綿薄。」

  李綱不住點頭道:「君等關心國事,於此可見。只是李邦彥、張邦昌諸公,要顧全一身榮華富貴,力主和議,大概聖上為這般膽小文官所圍繞,不肯背城一戰的了。」

  因把金人所開事目的言語,和大家說了。魯智深首先哎呀一聲,關勝兩手高拱,叫了一聲聖上,忽然暈倒在地;史進、楊志都暗暗跺腳,林沖等卻不住搖頭歎息。白勝等將關勝扶到一邊,李綱看到各將領/不平,也歎息不已。關勝稍息醒來,李綱准許他和林沖、白勝、曹正四人,便在城下民間空屋裡居住,其餘各將領依然回順天門外馬忠營裡聽候調遣。

  這晚關勝等勉強安息半夜,次日早晨,便上城來參謁。李綱身掛長劍,騎著馬,率了幾十名隨從,方巡城而回。關勝躬身唱喏道:「鈞相如此勤勞。」

  李綱下馬道:「勞而有效,雖死無恨。所可歎息的,便是勞而無功。今早得知宮中消息,聖上已將斡離不所開講和事目,一一依可。選定了康王和少宰張邦昌,今日出城往金營議和。這張邦昌既是力主和議的人,差遣他去金管,自是得當。這康王是上皇第九位殿下,當今聖上胞弟,卻是不當去。然本部已在聖上面前再三懇奏不可,聖上以君子之心待人,過信金人,卻也無法。」

  關勝等聽說,面面相覷,作聲不得,李綱又道:「金營所來使臣,已經縋城先回去,將此事通知了斡離不。料得今日寇兵可以停兵不來犯城,各位可以隨便休息半日。城中如靠故舊,也可抽空去看覷一番。」

  林沖道:「鈞相體恤末將等無微不至,末將等抽半日空也好,因為張青陣亡之後,正不曾和他家送個音信,這曹正便是他們姻親,正因為金人攻城,未曾間斷,不敢自回去。」

  李綱道:「各位歇息半日不妨,這議和欽使既是向金營去議和,他必定稍停攻城,放了他們過去,料著今日午牌以前,大家可以稍息。」

  關勝等向李綱告辭,同到曹正酒店裡來。那曹正渾家聽說張青殉難了,孫二娘重傷,必也回來不得,自不免悲痛一陣。那孫二娘伯父孫大公,卻向曹正夫婦道:「哭些甚的?人生百年總有一死,卻只怕死個不值得。他夫婦恁地死了,垂名千古,不強似賣酒一生,與草木同朽。他夫婦於今落個為國而死,倒是蒼天待他們獨厚。」

  關勝見此老見解恁地正道,卻著實讚歎了一番。曹正渾家便也止住了悲慟,帶領家人,安排酒飯。大家吃過早飯後,關勝、林沖各有親友在城,便出去分道去尋訪。二人之中,林沖舊地重遊,最是傷感。看看東京街巷,不少已改了模樣,幾處親友,也都遷移他處,這圍城之中,家家閉戶,死如深夜,四顧蕭條,正是無從詢問處。林沖本來心緒不安,既不曾尋覓到親友,益發興致索然。便在大街道上轉了個圈子,因見全無半點交易,行人二三,低頭疾走,毫不注意街景。

  走了一條街道,忽然看到一隊雄赳赳的御林軍,約莫二三十人,荷槍佩刀,沿了街道迎面走來。後面有兩三個內監,兩三個官長的人都是步行著,並無車馬,倒有十來個虞侯和小內監,手拿鞭子,簇擁了前後。再後面便是幾十挑抬籮擔箱的。林沖好生納罕,圍城之中,難道還有人放定行聘?但不見得那裡有喜慶字樣,也不像是官員出衙。正奇怪著,回過頭去,卻看到隊伍裡面,有人挑著長條的杏黃旗子,上面寫了碗口大的字,奉旨徵收金銀輸款議和。

  這樣看了,心裡恍然大悟,原來朝廷答應了金人黃金五百萬兩,白銀五千萬兩,卻是出在這條道路上。於是遙遙地跟在那隊伍後面,卻見那些拿鞭子的小內監和虞侯,在大些的店面裡只管進進出出。正觀看時,卻有個婦人,在店鋪裡哭將出來。

  林沖看時,那婦人手拖著小內監的衣襟,哭叫著道:「我這股釵和這根簪子,有多少金銀,你也拔了去。那宰相府裡,大臣府裡,金銀珠寶,堆山也似你並不要,卻來我老百姓家裡搜羅這點散碎金銀,濟得甚事?」

  林沖見那婦人,有二三十歲年紀,著了一身布衣,自不是富有之家。兩綹頭髮,披在肩上,正是拔去了簪子模樣。那小太監卻瞪了眼道:「你拉我怎地?你敢違抗聖旨嗎?」

  婦人道:「國家要幾千萬兩金銀議和,趙官家不會教你們在我們頭面上取財。」

  這一番吵鬧之後,林沖才看到另有三三五五的小太監和御林軍,由各民戶家裡出來,取得金銀,呈給兩個主腦官吏看了,便放在抬箱裡。那成隊的御林軍,在街上慢慢地走,正是故意裝著威勢。他們經過了的街道,老百姓遠遠地成群跟著瞧熱鬧。他們尚未走到的街道,百姓們在門裡探頭探腦張望,有的益發閉上了大門。本來這圍城之中,大街上店戶都上了店門板,只留了一小扇門出入,現在便是連那一扇出入的門,都不敢張開著。那御林軍前面,幾個打了杏黃旗子的人,只管挨家去敲門。林沖袖了手、皺了眉,只管在冷巷口子站了張著。

  忽然有個御林軍,走到林沖面前唱個喏道:「不敢動問上下,貴姓是林?」

  林沖道:「小可果然姓林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林教頭可認得我嗎?」

  林沖見他穿了綠羅戰袍,掛著佩刀,卻象個小軍官,便笑道:「十分面熟,一時卻想不起貴姓。」

  那人笑道:「小可王諒,當年曾在教頭手下當兵學藝,於今在御林軍當了一名提轄。」

  林沖笑道:「原來是王賢弟,一別十年,幾乎不認識了。圍城之中,卻是不期在這裡相見,公忙得緊。」

  王諒道:「唉!教頭有甚不明白?現今朝廷議和,要在東京城裡搜羅幾千萬兩金銀,卻把這事,交在皇城緝捕使、東京緝捕使、開封府尹三個衙門身上。開封府尹又怕力量不夠,卻在宮裡請了內侍和御林軍來協同搜羅,我們分派在這幾條街上,卻都是些貧寒人家。銀子罷了,多少張羅些,這黃金卻是稀少。沒奈何,只好將婦人首飾拿來湊數。」

  林沖道:「原來恁地,百姓出些資財,卻也理之應當。只是小溪千日把釣,不如大河裡撒上一網。恁地辛辛苦苦在小百姓家裡張羅,費了多少唇舌,還得借重官家聖旨,才得些許金銀,卻也辱沒煞內侍和御林軍名聲。找兩個富貴人家,一筆便坐索十萬八萬,怕他不將出來?」

  王諒笑道:「這附近有兩三家貴人,只好由聖上另派大臣去索取,我等位分卑小,如何敢去?」

  林沖道:「是那些貴人家?」

  王諒道:「是趙總管、尚戶部、高太尉幾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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