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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六


  關勝也躬身上稟道:「現西路打通,勤王之師,旦夕可集。敵寇孤軍深入,我何懼之有?相公應當向聖上力爭,不可納款議和。」

  李綱道:「聖上現今也是通宵不能安眠,我也正想冒夜入宮,再把此議向聖上說明。這早晚西路大軍趕到,種師道老經略相公是聖上深所器重的,或者轉念主戰,也未可知。城下借得一所空闊住宅,備有酒肉,先犒勞諸位辛苦。本部並當親自與各位將軍把盞。」

  關勝這等弟兄,正要道謝,卻有黃門太監直入箭摟,口傳諭旨,著李綱立即入宮議事。李綱向上拜了幾拜,接過諭旨。他倒是真的君命召,不俟駕而行。吩咐手下裨將,看守城防。又著人引關勝等一行二十餘人下城吃酒。自己卻快馬加鞭,進宮應召。

  這時在位的欽宗,正在壯年受禪,雖只一月有餘,卻是力圖恢復。這晚在見過金邦使臣之後,覺得金人提出來的議款,十分苛刻,心裡頗是焦灼難安。又接連得了李綱、馬忠奏報,金兵攻城之勢少煞,西路城門已通,心裡自忖思,東京還有一線生機,何必便向金人屈辱了,兀自拿不定主意。因之便召這主戰最力的李綱入宮一問。

  李綱由黃門太監引導,直入內宮。但見大內一帶,燈燭輝煌,靜悄悄的內侍們來往奔走。李綱來到便殿,見欽宗深鎖雙眉,未著兗冕,黃巾便服,正中寶座上坐地。宰相李邦彥、少宰張邦昌、樞密院大臣吳知敏、李梲等十餘人,都被賜坐在錦墩上。想著設論已久。本綱見了欽宗,朝拜已畢,欽宗賜坐,首先便問道:「今晚軍事好些麼?」

  李綱座位稍近,欠身奏道:「适才臣召見西路將官,知道都統制馬忠部下防守詳情,他們已把西門外南北街道,一齊堵死,自今日酉刻以後,金人遊騎,已不能過來紛擾,西路十分暢通。種師道、姚古兵馬,已過西京,早晚可到。此事足慰聖衷。」

  欽宗道:「卿召見何人?」

  李綱便把關勝,魯智深,林沖等行為說了。欽宗點頭道:「他們原來罪在不赦,如此,也可稍補前愆。」

  李綱奏道:「以臣愚見,現在草莽之士,負販之民,都自願濺頸血以報國恩,人心大有可為,值此冬末春初,風雪未消。野無青草,民少存糧,金人孤軍深入,我只深溝高壘,他求戰不得,人無糧、馬無草,餓也將他們餓死。何況我四路勤王之兵,源源而來,怕他怎的?」

  欽宗未曾答言,那主和最力的太宰李邦彥、少宰張邦昌,都向他怒目而視。欽宗便道:「雖然如此,但金兵十余萬緊逼城下,隨時可以攻城。根本之地,若是守不住,卿家剛才所說,都無用處。今天與各卿商議,至這時止,都以為和是上策。」

  李綱道:「不知金人議款如何?」

  欽宗道:「金人開有事目一紙,交李梲帶來,卿可一觀。」說著,在袖內探出一張紙單,交給李綱。李綱雙手接來,捧著看時,見上面寫的文理粗野,言語傲慢,先有八九分不快,再看後面要索的議款,只覺周身血如沸水,幾乎把肺腑都要氣炸了。不是皇帝當面,不得無禮,便要將那紙事目撕得粉碎。那事目是恁地開寫?上寫:

  *

  大金邦東路大元帥斡離不,今率雄師渡河,直抵東京城下,本可即日攻下城池。因知道朱室已經內禪,換了少帝,過去之事,可以不必計較,且屯兵城外,與宋室再行議和,以留趙氏宗社。今開議款於下:

  一、宋室少帝,當與大金邦立誓書結好,尊金邦皇帝為伯父,自稱侄。

  一、須遣大臣及親王至金營為質,以便護送大軍過河。

  一、宋室割中山、太原、河間三鎮之地與金邦。所有在中原之燕雲各州人民,一律送歸北地。

  一、宋室輸納大金邦黃金五百萬兩。

  一,宋室輸納大金邦白銀五千萬兩。

  一、宋室輸納大金邦牛馬各一萬頭。

  一、宋室輸納大金邦表緞一百萬匹。

  大金邦天會四年 月 日

  *

  李綱不看則已,看過之後,只黨周身抖顫不止。呈還事目,向欽宗奏道:「金人所開議款,目無中原已極,第一款便對陛下大不敬。」

  欽宗皺了眉道:「若只是紙面虛稱,朕亦可一時忍受。但願宗社保存,朕一人受辱,亦所不計。」

  李綱垂淚道:「陛下此言,豈不教在朝文武慚愧欲死。便是這第三款也依不得,河北三鎮,是國家屏藩,若把三鎮割了,金兵直逼黃河北岸,京師便永在虎口了!」

  那李邦彥見李綱神色陡變,料著他是不容和議,便插言道:「李兵部,你好不曉事!京師已旦夕不保,還說什麼三鎮?你說三鎮割了,京師便在虎口。你可知道京師現今已在虎咽喉之間,只是等它吞下便了。萬一京師破了,上辱聖躬,兀誰擔待得起?」

  這句言語,卻是欽宗最動心的,望了李綱,默然不語。李綱站立起來,向欽宗奏道:「於今宰輔,家室財物,都在京中,恐怕城破受累,如何不主和?适才李相公所說,只是危言聳聽而已。東京城池堅固,糧草充足,御林軍尚有三四萬,出戰不足,防守有餘。何況西路已通,援兵將到,縱有萬一,也非解圍無路。适才臣已說了,金兵孤軍深入,野無所獲,利在速戰,若久不與戰,他自會糧盡而退。第一、第三兩款,臣已言其不可,至於其他各款,也無一樣可行。金人要我大臣親王護送過河,大臣還罷了,親王卻使不得。金人向不講信義,過河以後,他將護送之人扣留不還,為之奈何?便以所要金銀牛馬而論,京師在圍城之中,哪有許多東西送他?金人貪得無厭,把天下金銀搜括將來,全數奉送,他也不足。區區京師所得財物,他那肯罷休!今次他得意而去,複屯兵三鎮之地,隨時可來,我也窮於應付。上為祖宗全百世之業,下為黎民除萬劫之憂,只有拼死出戰,作一勞永逸之計。」

  李綱說得面紅耳赤,汗流遍體。李邦彥、張邦昌一齊勸欽宗休聽李綱言語。李邦彥並說:「便是援軍到了,能保一定戰勝金軍嗎?若是不能戰勝,卻不是向金人火上加油,那時想與金人講和,恐怕要比這議款更嚴重十倍。」

  李綱道:「陛下面前,宰相卻說恁般短志氣的話。休說大宋養士二百年,朝野無限忠義之士,都願一死以報國恩。便是我中原人民,三歲孩童,也有個華夏之分,安見得就不能戰勝金兵?何灌前日率義勇軍民縋城出戰,以二千步卒,也和金騎十萬鏖戰一日一夜。馬忠帶一萬新軍也打通了順天門,這是我兵可勝金人老大證見。」

  欽宗點頭道:「卿一腔忠勇,朕自省得。宰相也是為了趙氏宗社,所以言和。金人果然罷兵北去,我們便破些小費,卻也罷休。卿何必苦苦要孤注一擲?」

  李綱看欽宗此意,八九分要和,心中實在難過,便跪在地下道:「陛下把東京守城重責付臣擔當,臣本文吏,因感激聖恩浩蕩,並痛念黎民將流離失所,不辭一死,以報萬一。既然陛下主和,又如太宰所言,對金人不能必勝,要增加議款十倍。臣死不足惜,卻不能以一時愚見,作那萬代罪人。即請陛下罷免臣一切職務,以免再有言戰之人,貽誤大事。」說罷,伏地痛哭起來。

  欽宗看到,也老大過意不去,因親自下位,將他攙起。並向他道:「和戰兩途,現在還不能定奪,卿儘管帶兵守城。國家大事,只好從長商議。你且出宮,還是到城上去督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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