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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劉屏垂淚道:「好一個壯烈英雄,已是殉難了!當金兵殺上西門對,小弟和曹都頭,都已殺得精疲力盡。都監來了一連搠翻百十名金兵,我等也精神振作起來。無奈,都監又奔上了北門廝殺,曹良,冉修便死在亂軍裡。我身邊只剩得百十來名兵士,我想城池是保守不了的,且去維護主將。立刻沖回北門,約莫是二三十步米遠,便見都監跳進了火裡,那風勢正刮得緊,烈焰撲人,無法施救得。且金兵兀自泉水般湧上了城牆,我料著苦戰也是無益,便在城牆僻近處向城裡滾將下來。隨了逃難百姓,由南門沖出。我藏在吊橋下面,等待一騎金兵經過,猛可的沖出,一刀將他砍下,便奪了那人的槍和馬。我冒死在人叢裡沖將出來。你看我這左腿上,卻被金兵搠了一槍。」

  田仲看時,見他左腿肚已是血漬模糊,將裹腿浸透了。便跳下馬來,攙扶劉屏下馬,就在人行道枯草地上坐著,把傷口給包紮上了。因問道:「都頭現欲何往?」

  劉屏道:「小可原是想回到中原去,只因欽慕董將軍是位英雄,便留在雄州,不想是恁地下場!現落得一槍一馬,身上且沒半文盤纏,正不知怎地了結?都頭意欲到哪裡去?」

  田仲道:「小可大小是雄州一個守土職官,於今失了城池,主將殉難,想朝廷必不知道詳細情形,打算奔個附近州郡,把這事申奏朝廷。」

  劉屏道:「聽說城池被圍時,都監曾向大名、滄州兩處修下告急文書,不想救兵未到,城池便失陷了。滄州是附近最大的州郡,那裡都統制便是舊日梁山柴進,與董都監是結義兄弟,投奔那裡堆好。」

  田仲道:「我也正是此意。劉兄何不同向滄州一行?」

  劉屏道:「小可現今四海無家,卻有甚地方去不得?」說話時,望見雄州城裡火焰,陣陣向上飛卷,火勢箍發大了。田仲道:「不想雄州恁地了結。董指揮卻是用盡了他平生之力。只是歷任文武州官,留下恁般一座脆弱的城池交給他,卻教他是八臂哪吒,也沒法打退這潮湧一般的金兵。」

  劉屏道:「我看董都監來到雄州時,便有了個與守城共存亡的心事了,休想,偌大中原,哪裡去不得,卻向這邊疆上來?男子漢大丈夫便要恁般做,才不枉天地父母生了我們這副身手。你看這烈焰騰騰裡火煙上下卷著,象董都監在天之靈,也在半空裡發著怒,我們且向這火焰拜上兩拜。」

  田仲道:「劉兄說的是。」

  於是二人便在大路上,同向著火焰拜了四拜,然後分別上馬,取道向滄州來。

  這日來到滄州境界,遠遠望到人行大路上,淩空卷起一塵頭。向前奔走,漸漸和那塵頭接近。田仲在馬上用馬鞭指道:「想是救雄州的兵馬發動了,且迎上去一程。」說時,已有幾騎流星探馬飛奔將來。田仲在馬上喊道:「前面可是滄州柴統制的兵馬嗎?我等是雄州來的人,有話稟報。」

  探馬聽說,便停住馬詳細問了,因看來的只有九騎,料無甚緊要,便道:「宣副統制在前面,你自去回話。」說著,打馬在前引路。田仲遠遠看到那邊有一群人馬行來,飛塵裡面,招展著旗幟,旗子上面,飄揚了很大的一個宣字。田仲便知道這是醜郡馬宣贊帶領的人馬。因老遠的止住了同行之人,自己跳下馬來,讓探馬先上前去稟報。隨後那隊伍得著將令在路頭暫時休息了,隊裡出來一個小校,將田仲引到宣贊馬前參謁。宣贊先問道:「莫非雄州十分危急了?」

  田仲便將經過情形敘述一番。宣贊拍著馬鞍歎息道:「我也料到這雄州一個小城,擋不住金人七八萬大兵,卻不料董都監一人來作了這中原的鎖鑰,這除了一死報國,卻還有甚的可說!他自死得好,只是殘缺了我一百八人的手足了。」說著,不住歎息。田仲躬身道:「啟稟將軍,雄州既已失陷,金兵來勢很猛,卑職看這裡只千余軍馬,前去也無法挽救大勢。」

  宣贊道:「我這次出兵,原是盡人事,既是恁地說了,我們一同進城,見了知州與柴統制再作處置。」

  宣贊說著,便在馬上傳令,軍隊暫時安營,然後帶了田仲、劉屏進城。

  這裡去滄州還只三十裡,加上兩鞭,一個時辰便到。宣贊將田、劉二人直引列統制衙前下馬,著人向裡通報。柴進聽說宣贊去而複還?大吃一驚,立刻迎到二堂上來。老遠地看到宣贊,便先問道:「兄弟,你怎地回來了,莫非有變?」

  宣讚歎道:「不想雄州失守,董平兄弟殉難了。現有雄州來人,兄長自問他。」

  田仲、劉屏行到階上,遠遠的就向柴進拜禮。柴進慌忙著回禮,因道:「且請到裡面回話。」

  於是引了三人到暖閣裡來,田、劉二人謙遜著不肯就坐。柴進道:「離開公堂,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,柴進雖是作了官,卻還沒有忘卻本性。二位遠道來,且請坐了從容敘談。」

  田、劉見他恁地慷慨,便同坐了。柴進聽他二人將易州、雄州的事敘述過了,只是跌腳長歎。因道:「我日前接得董都監告急文書,便和這裡王知州商議,要調幾千軍馬去救援。這知州是王黼本家兄弟,在滄州多年,掙了不少金銀。自北國有變,晝夜只愁著金人要來進犯。所幸這裡偏東,並非軍事要道,一旦有事,他逃走卻自容易,聽說我要調本郡人馬去救雄州,他卻是

  執意不肯。他道橫海郡只有五七千人馬,自顧尚且不暇。若是把軍力調走了,金人乘虛而入,這過失兀誰來擔代?我想他雖膽小,這事卻也顧慮得是。但我和董都監又是生死兄弟,怎能坐視不救,只好和宣副統制商量了,抽撥一千五百軍馬前去,聊助一臂,便是如此,也和王知州磋商多日,才於今日拔隊前去,不想雄州竟是失陷了。事已如此,懊喪也是無益,二位且請在驛館裡暫住,容我向王知州商量了,再作處置。」

  正說時,差弁進來稟報,王知州請統制過衙去,有重要軍情會議。柴進向宣贊道:「賢弟且去將人馬調回城外大營,我想必是知州得了雄州失陷消息,來叫我去商量防守事宜,我且去看他說些甚的。回城以後,賢弟便來我這裡敘談。」

  宣贊稱是,領著田、劉二人去了。

  柴進換了品服,騎馬向知州衙裡來。那王知州迎出二堂,將柴進引到內堂簽押房小閣子裡敘話。放下門簾,他且不坐下,便向柴進拱拱手道:「貴統制曉得滄州危在旦夕嗎?」

  柴進道:「适才有人由雄州來,知道那裡雄州失陷,卻不省得滄州有甚變動?」說時,見王知州戴了一頂半舊青紗方巾,前面所綻的一塊玉牌半墜了,拉著線縫,身穿一領藍綢袍,領襟歪斜了,脅下紐帶,兀自松著未系。項下一部連腮須,蓬鬆了一團,面色蒼白,神情十分狼狽。口裡雖如此說,卻也疑心真個有甚情事,望了他未曾坐下。

  王知州拱揖道:「將軍請坐。滄州並無變動,只是此地去雄州不遠,聽說金人步馬數十萬人,要席捲河北,我們這裡只五七千軍馬,如何抵敵得住?況是胡騎日行數百里,他既得了雄州,正是朝發夕至,叫本州怎地不焦急?」

  柴進聽他如此說,倒是笑了,因道:「俗言說,兵來將擋,金兵果來犯境,不才自當領了軍馬前去廝殺,明公坐鎮城內便是,急些甚的?」

  王知州坐下,手搔了蓬鬆的胡楂子,皺了眉苦笑道:「柴統制,你好大話兒。金兵來了,你帶了五七千人,去抵他十餘倍之眾,這勝敗之數,豈難前知。本州一個文官,手無縛雞之力,休卻叫我來坐鎮城池!」

  柴進聽了便有七八分不自在,坐在椅上,兩手按了膝蓋,向他注視了道:「依明公要怎地才是?」

  王知州道:「下官來此多年,眷屬生聚日繁,兵臨城下,環繞著這些老弱卻特嫌累贅,因此,本州卻差了兩三幹吏,明天便送敝眷回江南原籍去。只是道經齊魯,卻是盜匪出沒的地方,貴統制手下必多武藝精通的人,望相借一位弁目,再挑一二十名幹卒,代為保送南下。此路綠林豪傑,多仰兄等成名,一枝令箭,便可當雄兵一旅,敝眷等十分屬望。至於來去盤纏,敝處從重酬賞。」

  柴進未加思索,便笑道:「州憲喚柴進來,便是傳諭此事麼?」

  王知州笑著拱手道:「此其一端,必須眷屬離開,本州光身一人,方好毫無掛慮抽身應戰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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