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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燕青叉手站在一邊,昂頭望了月亮,無言以答。公孫勝道:「員外發此感慨,必有所為。」

  盧俊義道:「先生是出家人,有甚不理會得?公明哥哥及在下和全寨兄弟,都勢逼處此,避身水泊,總望朝廷早日招安。我等兄弟好建立一些功業。於今只是打家劫舍,度這英雄末路。天下後世,卻怎能相諒?便是我等忠義為本,外人又如何得知?只看我等來到沂州,恁地和百姓相安相處,百姓兀自懼怕著我們,是老大見證。可恨蔡京父子塞陰了我等自新之路,卻教我們有家難投,有國難奔,百余兄弟都飄零在江湖上。實不相瞞,方才經過街巷,上面潔白的月亮,照著眼前是的寂寞的死城,實在感慨得很。將來作史的人,恁地理會得我輩心事,免不了著上一筆某年某月某日梁山盜洗劫沂州城,卻不屈煞了人!」

  公孫勝道:「聽員外這番話,可見員外的胸襟。貧道前次遵師命回到薊州,本想不再出,一來看在公明哥哥恩義,二來看眾頭領情分,不能臨危不救。別下老母兩年,卻又是山寨多事回去不得。這番朝廷派侯蒙來招安山寨,正是喜歡煞人。不道蔡攸、高俅竟將我等救星害死。權奸不去,我等兄弟恐怕無出頭之日。」說畢,也嗟歎不已。

  盧俊義在月下顧影徘徊,忽然拈須笑道:「先生,我自幼跟隨塾師讀書,也曾學過幾句詞章。我現在得詩一首,念出來請指教則個。」

  公孫勝笑道:「員外有此雅興,願聽大作。」

  盧俊義便念道:「飄泊存傲骨,餘生尚枕戈。英雄成盜寇,荊棘遍山河。洗恨千杯盡,除奸一劍磨。往來人不識,對月起悲歌。」

  公孫勝笑道:「不想員外一身武藝,卻有恁般秀才本領。」

  盧俊義哈哈笑道:「正是為了不過秀才本領,卻把來生疏了。」

  彼此正說著,卻聽到城下街上,梆鑼敲起了二更二點。回頭看去,屋脊鱗比,黑影沉沉,霜風微起,萬灶無煙。偌大的沂州城,真個像大水沖洗過了也似。盧俊義道:「沂州城裡人民,膽小得緊,想到賈太守在這裡多年,定是官法如爐。」

  正道著,忽見城垣下不遠,在那冷巷子裡,卻有一點燈火射出。在全城沉睡下,這點燈火,卻十分奪目。便笑道:「卻不能抹煞了全城的百姓,也有膽大的。」

  這人家燈火,兀自在閃灼著。燕青、公孫勝同看時,那燈光側面,又有一盞紅燈照起。盧俊義道:「卻是作怪。」

  便叫兩個巡城小嘍囉下城探視。這一番探視,卻在死城裡,找出一線動靜來了。

  §第八回 避戰地二梁別鄉城 作遠圖三阮探海舶

  沂州城裡,依然是一些生氣也無。那兩個小嘍囉由城下上來,向盧俊義回報道:「那點著燈火的人家,大門緊緊的掩著,但聽到裡面兵器叮噹作響,未便進去探望。」

  盧俊義道:「啊!這沂州城裡,難道還有人敢捋虎鬚嗎?」說時,將腰上佩的腰刀拔出鞘來,緊握在手上,拔步便向城下走來。燕青、公孫勝同那兩個嘍囉,一齊都在後面走著。到了那人家門口,盧俊義站住,便著兩個小嘍囉前去叫門。裡面有個蒼老的婦人聲問道:「這般兵荒馬亂,深更半夜,兀誰敲門?」

  嘍囉答道:「梁山泊巡城兄弟,見你家亮著燈火,特來查看門戶。」

  裡面那人停頓了一會,呀的一聲,將門開了。門裡有個老婦人,手裡捧了一隻燭臺。盧俊義上前一步,站在門外躬身唱喏道:「驚動老娘,原諒則個!小可是梁山泊小頭目,方才巡查街巷,經過這門首,聽得這裡面有兵器撞擊聲音。我等奉有軍令在身,要到府上查看查看。」

  那婆婆卻攔門站了,答道:「好漢,你休錯了。我家是良善百姓,那來兵器響動?家裡現有三歲小孫兒,正患著病,實不能驚嚇了他。有話請明天來說。」

  燕青站在一邊,看這事甚是蹊蹺,便向前兩步,輕輕推開一把,搶進了院落。不曾站穩了腳,卻見一道白光,由旁邊直撲過來。燕青來不及問話,便和此人廝拼在一處。另有個漢子,跳向前將那婆婆背到屋裡去,燭臺落在地上。盧俊義、公孫勝擠進屋來時,此人手使一根鑌鐵棍向二人飛午將來。

  盧俊義迎上前去,只三五個回合,那人急於取勝,將棍橫掃過來。盧俊義向旁一閃,將棍梢讓過,然後乘虛將刀向那人腹部便糊。那人身子虛了勢,來不及躲閃,只好回過棍子來擋住刀鋒。盧俊義早已料到,反過刀背,在棍梢上一砍,棍子便由那人手上飛了出去,那人沒了武器,跳進屋去了,恰是公孫勝幫同燕青,用劍共鬥那個使樸刀的。燕青暗中一腿橫掃,將那人踢倒在地。盧俊義已在地上拾起棍子,橫插過來,攔住了一刀一劍,喝道:「休得傷害好人,有話緩緩地說。」

  那人倒地以後,本已閉目待死,見盧俊義倒救了他,便抬起刀,站起來遠退一步。原先那個使鑌鐵棍的,在屋子裡取來兩枝鐵鐧,正要再鬥盧俊義,見他們停了廝殺,也便站住。那個使刀的道:「你們深夜闖到我家來,端的要怎地?我們閉門在家裡,你兀自要奈何我兄弟,我看你們也不是平常頭目,來來來,一個對一個,不許有幫手,我們再廝拼幾合。我輸給你們一個人手上,死而無怨。你若仗梁山泊人多,將我家圍住,車輪般來戰,卻不是好漢。」

  盧俊義道:「壯士你休誤會了。實對你說,我是梁山副總頭領玉麒麟盧俊義便是。此位是公孫勝,此位是燕青,門外還有兩個小嘍囉,此外並無第六個人。适才在城牆上步月,唯見你一家亮著燈火,特來探望。不想這院落裡又有兵刃聲。因此敲門動問一聲,看看有無伏兵?盧俊義占了這座城子,我自應當提防意外,非是來騷擾府上。現見府上有白髮婆婆應門,自是平常百姓家。正要說明便走。我等還未道得原委,你二位先自動手,也非是我等莽撞。我看二位武藝了得,情願結為朋友。」說著,把棍子丟了,將腰刀插入鞘去,拱手唱喏。

  那使棍的道:「你果是盧員外?吃你鬥敗了,卻不冤屈。」

  盧俊義道:「在下並無謊言。」

  那人道:「哥哥,我道甚的,盧員外究竟是個英雄。」說著,棄了雙鐧,在地上撿起燭臺,放在窗臺上,照見盧俊義這表人物,撲地便拜。

  盧俊義道:「梁山英雄甚多,盧某何足道哉!動問壯士貴姓?」

  那人道:「小可叫梁志孝,這是哥哥梁志忠。哥哥,盧員外恁地說時,我們便結交了他吧。」

  梁志忠也過來拜見了。

  賓主便在月亮下施禮相見,梁志忠道:「三位好漢到此,且請到屋裡拜茶。」

  於是一同進屋。那老婆婆也自歡喜,出來相見。盧俊義知是二梁老母,又拜了幾拜。大家在燈下坐地,盧俊義看梁志忠,約莫四十上下年紀,頭戴抓角頭巾,身穿藍色箭袖舊戰袍,腰束紫鸞帶,圓面大眼,一叢虯髯,頗像個軍官。志孝只是小販模樣,兜頭穿了件皂衲襖。因問道:「二位有此本領,梁山泊占了沂州,既不出來相投,也無敵意,每日開城,又不離去,未知有何高見?」

  梁志忠道:「實不相瞞,小可現在海州任緝捕都頭,張知州屢次要提拔我,小可都推去了,特地告假,回來探望老母。舍弟志孝,只是在沂州城裡販賣糧食,多年未見。兄弟們也思念在一處聚首些時,不想小可到得沂州才半個月,就遇到這聲廝殺。我是一個武官,遇到了有人犯我住著的城池,我怎的能不出來。貴寨人馬向城裡攻打著的時候,小可因城裡欠缺主將,曾見賈太守,要他分我些守城兵,我願出來廝殺,叵耐那廝聽說我是個小職武人,見不得這般大廝殺,把我斥退了。這早晚我正打算同了兄弟奉著老母投奔海州。今夜月色甚好,兄弟兩個煩悶不過,便在庭院裡比試耍子,不想驚動了大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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