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水滸新傳 | 上頁 下頁


  時遷問道:「我們相府裡送東西進來,都有憑據,今天聖駕在此,閒人不能進來。」

  那老人歇下了擔子,在懷裡掏出一塊銅牌來,笑道:「大哥不認識老漢?」

  時遷接過那號牌,在手上驗看了一會,也笑道:「我是由老相府新調來這裡的,卻不相識,休怪則個。」

  老人道:「老漢叫胡老,每日都在黃河崖上收買新鮮鯉魚,向相府裡送。往日由後門進來,到廚房不遠,今天來得晚些,後門關閉了,大寬轉地由東側門進來。改日卻請大哥相國寺街吃水酒去。」

  時遷笑道:「卻不用改日。我在這冷巷值班半日,肚皮餓得發慌,老伯帶我向廚房裡去,臨時討些酒肉吃,卻是大大方便。」說著,便來代挑了胡老的擔子,一壁廂道:「老伯休道我是相府裡人。一來我沒有穿上號衣,二來我說是自己人時,他們卻道各有職責,不會給我酒肉吃。」

  他一壁廂說時,他一壁廂挑起擔子便走。那胡老是個忠厚人,又不知道時遷究竟是相府裡甚等角色,只好隨了擔子走。時遷看得他動腳了,便退到他身後去,央告著道:「若是有人問起時,只說我是你阿侄,別的話我自會說。」

  那胡老也不會想到相府裡有個造反的,自依了他話做,引將廚房裡來。

  廚子們看到胡老,先有人笑道:「我們正在奇怪,恁般時候,你還不曾將魚送來?約莫是你病了,不然,卻讓人和你挑了擔子?」

  胡老道:「正是如此,老漢不能來,又怕誤了廚房裡使用,所以叫阿侄挑了來。」

  時遷這幾日,已學了不少東京話,看定了一個面貌忠厚些的打雜廚子,陪了許多好話,要討些酒肉吃,那廚子盛了一大碗剩菜,大半壺酒,又幾個饅首,都交與他了,大廚房裡事忙,卻引他來下房裡吃,他自去了。

  時遷見下方一堆乾柴,齊了屋簷,先熄滅了屋子裡油燈,暗地爬上了柴堆,兩手抓住屋簷下掛物事的繩索,作個打秋千的式子,蕩了出去,兩腳平空一勾,勾住了屋簷,一個鯉魚大打挺,人便站在瓦簷上。北方的房屋,都是泥漿麻屑砌合的厚瓦蓋的屋頂,時遷又手腳輕便,以此沒有一些響動。走上屋頂四下張望,見正中一所地方,燈光照耀,直射入半空,將屋脊周圍的樹木山石樓閣,都映了出來。便是弦管之聲,就在那裡發出來。

  時遷看定了方向,在屋頂上順了重重屋脊,向那光亮地方走去,眼看相去不遠了,眼前卻隔了一條長巷,長巷兩邊都是泥鰍脊圃瓦蓋的院牆,頗不好立腳,且伏在兩間屋子的瓦槐裡伸頭向巷子裡看時,見有兩盞紗罩宮燈,引著一對男女向前走去。那男子約有四十上下年紀,頭戴紗帽。身穿紅緞一品胡服,三綹掩嘴髭須,看不十分仔細。但聽到隨後那個婦人道:「今天聖駕恁般喜歡,相公換了朝衣,便可一同歌唱。」

  時遷一想,在這相府裡,兀誰穿了一品衣服,有人稱相公?這豈不是蔡攸那廝?我只揭兩塊瓦丟了下去,便可為人民除害。只是恁地作時,卻誤了我山寨大事。

  望著這對男女去遠了,轉身回來,見右邊院落裡有架紫藤,順花架柱子溜了下來。挨牆踅過了長巷,對面一個海棠葉的窄門,正接著迥廊。踅進門,立刻爬上迥廊的蓋頂,踏上屋脊,再一看那一座燈火輝煌、笙歌繚繞的院落,已在面前。爬越兩遭屋脊,到了那院落前看時,四周堆了假山,繁植著花木,隨著山石高低,樹枝上下,掛了絹糊彩剪的各種花燈,笙歌笑語之聲,卻在正面高閣子裡。那閣子四面拱起屋脊,中間蓋了平頂天棚。

  時遷端詳了一會,便向那天棚邊走去。天棚和四周屋簷不連接,挺出去丈來高。在天棚之下,屋簷之上,周圍支起雕花格罩。格罩上嵌著夜光石琉璃鏡,漏紗裱糊,卻正好向下面張望。時遷俯伏在屋槽上由格子縫裡向下看去。這正面是一座八根大柱落地的大殿,中間一扇盤龍寶座,上面坐了一位黃袍長須的人,只看寶座左右,八字排開站了兩排錦袍玉帶,高髻宮裝的男女,便可以想到那位是當今趙姓皇帝。

  大殿上千百盞紗燈,高低掛了,彩叢裡照耀如同白晝。殿門敞開,三列白玉石臺階,七級下降,到這天棚下面。這裡是紅氈鋪地,周圍支起五色錦幛,丈來長的紅燭,用紫銅盤盛著,一列十六枝,族擁著一架絹紮鼇山。南向一架大孔雀屏。上齊殿檢,孔雀屏裡的花眼光閃閃地,照著當地。這屏風下,有一排穿藍衫子的人,各捧笙簫鼓鈸,在那裡吹吹打打。紅氊子上。有十幾對男女,穿了紅綠彩衣,在那裡蝴蝶穿花也似又唱又舞,皇帝坐在寶座上,手摸了鬍鬚點頭,不住微笑。

  一時樂止,在紅氊子上的人,便齊齊的向上俯伏著。不過他們俯伏時,旋風也似向下一蹲,還是舞蹈的式樣。那皇帝也就不見怎地尊嚴,昂頭哈哈大笑。笑後,他回頭向身邊侍立的臣子,有所吩咐。道著個甚的,遠去卻聽不到。但見那個聽話的臣子,手拿了一根龍頭紅杆五色的節旄,站在階沿上一揮,那孔雀屏下的樂隊,又奏起樂來。原在紅氊子上舞蹈的那批人,現在都不知到哪裡去了。

  由東西兩旁的錦幛後面,又出來兩隊男女。女人穿了長袖宮裝,拖著長帶,男子們卻倒轉來裝束,全身緊俏,上著綠羅襖,下穿紅彩褲,頭上包紮了紅巾,臉上抹了脂粉。

  東向那隊出來的第一個男子,便是方才穿了一品朝服的蔡攸。這時,他臉上將粉搽抹著雪也似白,在額角點了綠色的梅花點子,在兩頰塗了兩塊紅暈,頭上紮的紅包巾,用珠辮來束縛了,亂插了一頭的花草。他兩手捧了一隻排簫,身披了彩紅,在樂聲緊張中,和西邊領隊的一個男子,一同搶上石階,向皇帝下拜。皇帝張開口哈哈大笑。東邊這個人,既是開府儀同三司的小相公,西邊這個人,自也是三司上下人物了。他們拜罷了,便回到紅氊子上,和那群男女吹彈舞蹈。

  蔡攸是蹈舞得極好,左搖右曳,前仰後跌,在人群中似個采球在滾著。皇帝十分高興,反背了兩手,離開了寶座,直走到殿口來觀望。這兩個舞蹈大臣,有時也就舞到皇帝面前去。

  時遷在屋簷上張望了多時,心想,便是山寨宋公明哥哥坐了第一把交椅,也端正了面孔,眾家兄弟,兀誰敢胡亂嬉笑著。不想大宋皇帝,卻是恁地耍子。當朝相公,扮著鬼臉兒,滿場打滾。這等人坐江山,有甚作為,回去對公明哥哥說,益發搶方臘一個先著,把東京來奪了。

  他恁地想時,便忘了身靠在雕格上,身子向前面靠了著實些,把嵌在雕格上的琉璃夜光石擠碎了兩塊。那物事錚的一聲響,飛了許多碎片下去,在樂舞隊上,下了小小的—陣琉璃雨,早見下面人停了舞蹈,抬起頭來張望。時遷大驚,悄悄兩聳,爬上了屋脊,順著朝外的屋脊,滾將下去。

  他只管向下滾,忘了這還是相府的上房,見屋簷下有棵梧桐樹,就順樹溜了下去。等他兩腳落地時,向上看著,卻不免傻了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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