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如此江山 | 上頁 下頁 |
第十七章 文似看山不喜平(3) |
|
俊人答應一個「呵」字,似有省悟之意,立刻放下茶杯去解提籃。不想動作太敏捷了,提包不曾打開,把一杯熱茶打翻在桌上,水淋淋地向桌下滴。 靜怡微笑,將手絹拿起來微擋了臉。俊人搭訕著自向茶店裡去要了抹布來,把桌面擦抹乾淨。將提包裡的雞蛋糕和糖果用紙托住,一樣樣地搬到桌上。 靜怡道:「大概我們都餓了,不必客氣。」說著她拿起一大塊雞蛋糕,一分兩邊,將半邊送過來,笑道:「這桌子上不乾淨,我不敢放下,你接著吧。」 俊人接著,情不自禁的,又道了一聲謝。靜怡笑道:「陳先生忘了這點心是你買的嗎?你說謝謝,我怎麼辦?」 俊人道:「若是謝意只注重在物質上,那就意識太淺薄了。」 靜怡道:「你的意思,是注重在儀節上了。朋友之間,若是相處得好,誼同骨肉,便是儀節也無須的。這其間只有一個誠字。」 俊人道:「這是當然的。可是這個誠字,不容易做到。儒家的朱程,講了一輩子的學問,就是這個誠字。」 靜怡笑道:「我所說的誠,和老夫子說的誠,多少還有點分別。老夫子說的誠,總免不了做出那畢恭畢敬的樣子,過於注重了形式,倒有點近乎做偽。我說的誠,最好是能以完全天真出之。譬如《水滸傳》上寫的李逵,同宋江,那對照得就十分明白。」 俊人道:「你的意思,我是宋江嗎?」 靜怡道:「不!正因為你對人還有天真,所以可……」這個愛字,幾乎要脫口而出,頓了一頓,笑道:「很可敬佩的。」 俊人向她笑了,問道:「我還有天真嗎?」 靜怡道:「誰都有天真的,你不要嫌我的話直率。當你要做偽的時候,總是露出了馬腳,這就是你的天真。舊小說上,就是常用這一類的筆墨,形容一個老實人,所以格外覺得嫵媚。」 俊人笑道:「呵呵!想不到我還能得著嫵媚兩個字的批評。」 靜怡低了頭,便又拿了一塊雞蛋糕吃。 俊人見桌上潑了的茶,還有一塊不曾擦乾,用一個中指蘸著,接連地在桌面上寫了好幾個嫵字媚字。兩人原來談得很有趣,突然地沉寂起來了。 約莫有十分鐘的工夫,茶館裡人走過來告訴道:「霧散了!二位看三疊泉吧,過一會子也許霧又來了。」 兩人聽說,同時站起。果然,所有的霧,就在這一刻工夫,一齊由穀口湧了出去,深壑裡已看得清楚。那泉由漢陽峰腳下流來,先是一道長的瀑布,遠看去,像一塊長的白布垂下來。 到了第二層泉,分做兩股,比第一層短得多,遠看只有兩丈高。這一層的山澗也寬闊些,不像第一層,只是兩山之間,裂出一條夾縫。由這一層下去,山澗有一小截平溝,泉水經過了這一截平溝,再變成第三疊瀑布。 不過由這亭子裡看去,第三疊泉已是讓下面的石崖擋住,不能全看到。靜怡望了許久道:「瀑布遠看,是不顯著什麼偉大的。在這裡比三疊泉更高出來一座峰頭。由上望下看,失了觀瀑的意識。」 俊人笑道:「那麼你是嫌不過癮。我在許多遊記上看到古人形容這三疊泉的好處,那在第二疊附近。一方面看到第一疊注下來,一方面看到第三疊落下去。這二疊的深潭裡,水花亂飛,可以濺到山澗岸上來。古人既是這樣說過,當然,可以到泉邊下去的。我們找路下去吧。」 靜怡微笑著,還沒有答言,那意思是已經許可了。俊人笑道:「你害怕不害怕?到了瀑布附近,那響聲是一定很大的。上下都是水沖著深潭,哄隆哄隆的聲音,那是可想見的。」 靜怡笑道:「惟其如此,觀瀑布才有意思。」 俊人道:「怎麼樣走?我來打聽打聽。」 反轉身來,茶館裡人已是提了開水來沖茶。笑道:「先生!你不必去吧。這要由這條路走下去很遠,才繞到三疊泉邊下去。路不好走,還是小事,回頭雲霧來了,你會迷在這山壑裡的。」說著,伸頭到亭子外面,看亭子上面的天色,因道:「太陽也有些偏西了。一來一去,恐怕來不及,山壑裡天黑得早。」 俊人望了靜怡道:「怎麼樣?」 她笑道:「危險我是不怕的。不過說到時間來不及,這就大可考慮。我出來,家母也不會想到我到三疊泉來。恐怕她老人家,在家裡盼望著。」 俊人笑道:「有道是,文似看山不喜平。我們今天遊山的情形,有些相像。」 靜怡道:「這話什麼意思?我倒有些不懂。」 俊人道:「我們今天的態度,忽而嚴肅,忽而歡喜,忽而苦惱,這不是三疊泉一樣嗎?」 靜怡道:「苦惱是沒有的,根本也談不上苦惱。」說著這話,她又坐到原位子上喝茶去了。 俊人站在欄牆邊,還看了一會山泉。因為靜怡一點聲音沒有,也只好回轉身來。見她取了一個梨在手,將一條手絹,竭力地擦摸,便坐在對面,也取了一個梨來擦抹著。 約莫有十分鐘,俊人忽然哈哈一笑。靜怡望了他道:「怎麼突然地發笑?」 俊人道:「我說文似看山不喜平!你倒有些不相信這話。你看:我們經一度熱鬧談話之後,又靜穆起來了。」 靜怡吃著梨呢,昂頭一想,也格格地笑了起來。但經過了這一笑之後,靜怡也不再談什麼。那山壑裡的雲霧,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來的,一轉眼,又封滿了,而且把這邊的下山路,也封鎖了一段。 靜怡轉子兩下眼珠,好像有什麼事突然地省悟過來了,這就站起來笑道:「我們該回去了,還有得走呢。」 俊人道:「多休息一會不好嗎?來來去去地走著,你或者受累。」 靜怡道:「你看,三疊泉一點也不看見了。假使我們沒有考量,冒冒失失,就走下山去,這個時候,我們迷在霧裡,進退兩難,那才是一樁笑話。現在太陽快偏西了,也許漢陽峰上有霧。」 俊人聽她這樣一說,就不敢多言。付了茶錢,吃剩的東西,全不要了,將手杖挑著空篾絡子,就在前面引路。心裡想著:方小姐平常不大作聲,到了緊要關頭,她說出來的話,是每個字都有力量的。不但有力量而已,那話還是不少。每一個結論,都是自己失敗得無詞可對,這就不必和她再談什麼了。他存了這一分心事,在回程中就不再提前言。 靜怡再走回來,果然是感到有些吃力,走半個山頭,便要休息一會。當坐下來的時候,氣吁吁的,也懶於說話。直到漢陽峰以後,才沒有了上山路。 翻過嶺來,早看到叢叢密密的屋子,已經在腳下了。靜怡站在山口上,靠了一塊崖石,將手連拍了兩下胸口。 俊人道:「害怕嗎?為什麼?」 靜怡笑道:「看到了牯嶺,我的膽子才壯起來。要不然,在山上遇到了霧,那怎樣走?現在不忙,可以慢慢地下山了。」 俊人正了顏色,也沒有答話。由這裡到牯嶺,一口氣地下去,很容易也很快。到了街頭上,便分著兩條路。一條是上街去的,一條是到長街回家去的。靜怡在前面走,卻是向牯嶺街上去。 俊人道:「方小姐!你還不回家嗎?」 靜怡道:「我想到街上去買點東西,你請先回吧。」 俊人也明白她的用意,說了一聲回頭見,分手走去。還沒有走二十步路,靜怡叫道:「俊人!來來!我有話說。」 她一向是叫著陳先生的,現在叫起號來,仿佛是親密多了。立刻回身迎上前來笑道:「要我給你府上帶個信嗎?」 靜怡連道:「不不!我們在三疊泉茶館子裡吃那些點心,根本不能當飽。走了這些路,又餓了。這時候,家裡絕對沒有飯菜,我們到街上小館子裡去吃點東西吧。」 俊人道:「好極了!我做東。」 靜怡笑道:「誰做東,那不成問題。只是……」 她這句話沒說完,因在前面走得快一點,卻含混的停止了。 在街北頭找了一家四川館子,靜怡領先引到雅座裡去。茶房送上茶來,問過了菜,自去了。靜怡不大避嫌了,和他隔了一隻桌子角坐著,將兩手輪流地去捶兩條腿。俊人道:「怎麼樣?你走累了嗎?」 靜怡笑道:「我自有生以來,真沒有走過這些山路,這全是為了你的邀請。」 俊人道:「那我很感謝。」 靜怡道:「感謝是不用感謝,不過……」 她不捶腿了,手上端了茶杯子喝茶,將眼睛望了茶杯,很久,才低聲道:「今天這回到三疊泉去,我是不得已而為之,回去請你不必說,我只說在教友家裡玩。」 她說話的聲音,是越來越細,分明有些不好意思。不好意思!又是有了情的樣子,這也無怪他說:「文似看山不喜平」了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