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如此江山 | 上頁 下頁 |
第十五章 杯弓蛇影(2) |
|
雪芙道:「我就相信不過你。」說那話時,臉色向下沉了去,脖子揚著,頭就是一偏。俊人看她又有了生氣的樣子,本待答覆兩句。可是轉念到她究竟身體有病,就讓她這一次吧,於是低了頭看看自己的腳尖,將皮鞋不住地在地面上點拍著。 雪芙坐在他對面椅子上,手托了右腮,眼光向左斜看。看到他衣服口袋裡露出一片花綢角,很注意地看著,總有十幾分鐘之久,隨後就緩緩地走過來,走到了他的身邊。 俊人猜著她的意思,以為她的氣已消下去了,要過來親近親近,不想她彎著腰笑道:「你這是什麼?我倒要瞧瞧。」 說著這話,已是同時伸手把口袋裡那只花綢角抽了出來。看時,卻是一塊很大的花綢手絹。拿起看了一看,向俊人懷裡一擲道:「這是哪裡來的?」說完了,自己向這邊籐椅子上倒去,臉色慘怛,眼裡是幾乎要流出淚來。 俊人接了那手絹,自己也兩手捧了看著,因道:「這是我在牯嶺街上買的,這也有什麼可以研究的嗎?」 雪芙還是托了頭躺著,垂著眼皮,當時閉了眼睛,沉著臉腮,什麼話也不說。 俊人將那條花綢手絹,緩緩地折疊著,向口袋裡塞了進去。手還不曾抽了出來呢,雪芙兩腳同時跳著,人也站了起來,喝道:「你還向口袋裡揣著啦。」嚇得俊人身子向上一聳,將手帶了花綢手絹,一齊拋出口袋外來。 雪芙瞪了眼道:「那條手絹,你還打算收下嗎?你是個知事的,趕快把那條手絹扯碎了。要不然……哼!」 俊人笑道:「好好兒的一條花綢手絹,我還沒有用到一天呢,為什麼要把它撕了呢?怪可惜的。」 雪芙紅著臉道:「這就是你的贓證。假使你不肯把這贓證消滅了,很顯然的這是你心愛之物。」 俊人笑道:「當然是我心愛之物,不是我心愛它,我還不買呢。就算是我的心愛之物,這也礙不著你的什麼事,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撕掉呢。」 雪芙鼻子又哼上一聲,因道:「你不用替我裝糊塗了。你起個誓,這條手絹,不是人家送你的嗎?」 俊人只管把這條手絹在大腿上翻來覆去地折疊著,低了頭出神。 雪芙又突然站了起來,一把將手絹奪過,兩手就來撕著。無如新制的手絹,沒有一點裂口子,她的臂力又小,咬著牙,左右開弓,橫撕了幾下,卻是一些也撕裂不動。 雪芙更是有氣,把手絹扔在地上,兩腳一陣亂踏,口裡叫道:「氣死我了,氣死我了。」 俊人在她奪去之後,覺得太予人以難堪,身上氣得發抖,人都呆了。直等她把手絹扔在地面上了,這才想了過來,因道:「你這人太不對了,縱然我用這條花綢手絹,是你看不慣的,你讓我收起來,也就是了。手絹與你有什麼仇恨?你一定要這樣地糟蹋它。你想想,這不很與我的面子難堪嗎?」 雪芙本來不踏了。聽了他這話,兩腳又在綢手絹上連連踏了十幾腳。她發著恨道:「我為什麼不恨它?我恨這手絹,我就是恨那些不知羞恥的女人,用這些東西去勾引男人。」 俊人道:「你這叫無理取鬧。不管這東西,是我拿錢買來的,或者是人家送我的,東西到底是我的。你哪有這種權力,把我的東西廢了。」說話時,自己已是站了起來。 雪芙也站定了腳,半側了身子,把頭偏著道:「我已經把你東西廢了,你待怎麼樣吧。」 俊人將手一擰道:「你是一個無理性的女子,我不同你說了。」 俊人隨了這話,已是走出屋子去,回到自己那間臥室裡去了,遠遠地還聽到他說:「你勝利了,你勝利了,我看你得意吧?」 雪芙得意是得意了,伏在桌子沿上,「哇」的一聲,就哭了起來。因為俊人走了,尚太太也走了,家裡的男女僕人,也在廚房外的山坡下,說笑消遣,她大聲哭了幾分鐘,也並沒有人來相勸。自己是感到無聊了,這就抽出自己的白手絹來,擦了兩擦眼睛,依然伏在桌上,就吟吟地哭起來。 足哭了有二三十分鐘,沒有一點反應,於是自站起來,回到臥室裡去,躺在床上,沉沉地睡上一覺。 一覺醒來,屋子裡已放著一盞燈,先且不起身,聽聽四周可有什麼響聲?平常只覺得山上很是寂寞。但一把心思沉靜下來,各種聲音,就雜亂地送到。淙淙地響著,是山河裡的水流聲。轟隆隆的風過山谷聲,嘩嘩的是松林裡風擺樹葉,吹成松濤聲。 因為天色是剛剛黃昏,窗子外面,階沿石下,迎晚的草蟲聲,反而覺得熱鬧非常。這樣靜聽下去,心裡的不平之氣,也就平靜了些。轉個念頭一想,那條手絹,不見得就是姓方的送給俊人的。自己那一番強橫的態度,未免太過。明天見了他,還是向他道個歉吧。男女之間,感情總是越強迫越生疏的。 如此想著,把先前那番悲怨的意味,慢慢給消沉下去。扶著枕頭坐了起來,擬到前面屋子裡去了。理理鬢髮牽牽衣襟,也就可以走了。 |
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