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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登山(1)


  《紅樓夢》上,寫著林黛玉賈寶玉這一對小兒女,常是說說笑笑之後,接著便是吵吵鬧鬧,可是這吵鬧並不要多久的時候,兩個人又言歸於好的,說笑起來了。平常人看到書上所說的,以為這一對癡男怨女,故意如此,殊不知普天下男女之間,個個都是這個樣子的。

  俊人同雪芙,雖是最新式的未婚夫妻,但是感情無所謂新舊,自然也是這一套。當時兩人說笑了一陣,又把過去的嫌隙完全給忘記了。

  俊人在艙房裡收拾行李,雪芙也就站在一邊,幫他料理一切。

  等著把事情歸理清楚了,一走到艙大廳裡,方先生就迎著他笑道:「陳先生,我們是決定了今晚上就上山的了。」

  俊人倒沒有預備這句話的答覆,回頭看一看,見雪芙正隨在身後,就向他笑道:「我對於這事沒有成見,以敝親尚老太太之意見為意見,假使尚老太太贊成今晚上山,當然我跟了去。否則……」

  方先生笑道:「不用否則,尚老太太既是常到牯嶺來的人,對於游程,一定是很在行。九江這地方,火爐的程度,比南京有過之無不及,我們既是來避暑的,何必在這火爐子裡過一夜,一口氣上山去,要省多少事。」

  俊人道:「那我們就是冒夜上山吧。但是上高山,抬轎子也很不容易,轎夫肯在晚上抬嗎?」

  方先生笑道:「陳兄!你越說越外行了。轎夫抬了轎子,周身出汗,還要願意太陽曬嗎?夜裡走路,坐轎子的人風涼,抬轎子的人當然也風涼。」

  他兩人說得這樣有趣,就索性坐下來談。

  雪芙隨著俊人後面走出來的,這倒有點煩膩。因為兩人感情逗發以後,正是有許多話要和他說呢。於是微微地蹙了眉,兩手環抱在懷裡,且斜著眼,看他們怎樣說下去。

  恰好尚太太似乎也帶著問題來討論的樣子,一直眼望了方先生奔去,在他對面椅子上坐下。方先生道:「尚老太,我們就是今晚上山吧?」

  尚老太道:「當然,我們並沒有什麼事,要在九江辦,何必受這一夜的罪。回頭靠了岸,我打一個電話上山去,說是有客到了,讓他們多打掃兩間房,而且要他們備好一桌菜,我們索性只在船上吃些點心,上山到我們那裡去吃飯。船到九江不能過五點,船上是不會開晚飯的了。」

  雪芙一路都打算著,姑母未必真的就請方氏一家到一處來住,所以她在船上兩天,對於這個最放心不下的問題,雖是微微地向姑母表示過反對兩次。可是姑母覺得這件事,並不怎麼的重大,很隨便地笑著,答應過一句話,那也無所謂。

  當時心裡想著,這無所謂,一定是說請客並無誠心,不過一種口頭表示。現在她明明白白地約人上山,還打掃了兩間屋子給人住,這就是明明挽留人同往的意思了。事到於今,可也不能加以反對,只好苦著臉子,悶坐在一邊。

  俊人明知道她心裡有點不舒服,可是回頭一看,方靜怡小姐,又是很安定地坐在一邊。她像一朵空谷裡的蘭花,你不必去賞鑒她,她有一種香氣送了過來,你直接去賞鑒她也好,間接欣賞她也好,她的態度,是那樣幽嫻貞靜,你對她十分地欣賞,你決不會起一點褻瀆的心事。俊人在這樣情況之下,不但是不能褻瀆她,而且還對她生出一番畏敬之心來。所以也是默默地坐在一旁,沒說什麼。

  四點多鐘的時候,輪船就靠了九江碼頭。真也是怪事,立刻,這船艙裡,發生了一種不可言喻的悶熱。因此,大家全起了一種立刻離船的意思,全擁到船舷上來,向外面望著。

  尚太太手上,拿了一把小摺扇子,和她的巴掌,尺寸有些相合。她扇得最是起勁,連一秒鐘的時間,也不會停著。

  在人叢裡擠來擠去兩趟,將扇子向方先生連招了兩下道:「方先生!這事不用著急了,等到中國旅行社的招待員來了,我們把所有的東西全交給他,他自然會把我們舒舒貼貼地送上山去。大家只注意那穿白衣服,帽子上有中國旅行社銅質徽章的人,就把他叫了來,你們不用著急。」

  她說完了,又自己拿了那小扇子,不住地在胸面前扇著,表現出她是個老旅行家。方先生也就順了她的指揮,把中國旅行社的招待員找來,點明了行李件數,然後督率著一行男女,走上岸去。

  這九江岸上,一行綠樹,映帶了一排洋樓,在平常可也風景宜人。可是到了這時,人在上面走著,仿佛身子前後,全是火焰,一陣陣向人身上撲了來。便是馬路上那些透露出來的小鵝卵石子,猶如每一個熱炭一樣,踏在腳底下,都有些燙腳。

  所幸那招待員把大家引到招待所裡,就給他們找好了一輛大汽車,請他們立刻坐汽車到蓮花洞去上山。至於所有的行李,可以隔日送山上去。

  尚老太只在招待所裡坐了一小會,身上一件白紗長衫,早是濕得汗水淋漓的。額頭上的那汗珠子,每顆全是豌豆般大的,成隊成群地向下流,抬起手來,可以成把地抓著,向地摔了下去。

  她手裡拿著那一把小扇子,不住地在胸面前扇著,張了嘴只是喘氣,只管向大家道:「九江這地方,怎麼停得住腳?」

  及至一聲說是有了汽車,在手提的小皮包裡,抽出一方綢手絹,連連在額頭上擦著,笑道:「這不是玩意,有了車子,我們趕快就走吧。」

  雪芙站在姑母身邊,只見她鉗著衣襟,一手扇著小摺扇子,那份子受窘,簡直不可以言語形容。也只好拿了一把扇子,站在她身後,不斷地替她扇著風。因之她盼望著汽車來,自己可不敢多說一個字。便是自己也在這接待所的客廳裡,不敢坐下。

  偏是那位方小姐,她是一個冰人,一點也不怕熱,坐在窗口邊,一把竹椅子上,有一下沒一下地揮著扇子,而且還抬起一隻纖纖玉手,慢條斯理地,去扶著耳朵上的鬢髮,心裡這就暗暗地冷笑了兩聲,心想,這東西,也是故意的做作。哪會坐在蒸籠裡面,也一點不怕熱的。

  如此想著,也就不免對了她,多冷射了兩眼。偏是這位姑娘,也就知道有人在注意著,她倒是回轉臉來向雪芙看著,而且還眯了她那雙含有英氣的眼睛,對人微微一笑。

  雪芙看了她兩片小紅嘴唇裡,微微地露出那兩排白牙齒來,說也奇怪,自己那一腔子怒氣,也就不知不覺的,消蝕到什麼地方去了。因笑道:「方小姐!你不怕熱嗎?」

  靜怡笑道:「當然怕熱,眼見得我們就可以離開這高壓的熱了,只有不多大一會兒的事情,我們一定得鎮定著。外面已經是熱,心裡再要煩躁,內外夾攻,那就更熱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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