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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三笑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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靜怡和他已是認識兩天的人了,不能太拘謹,因之回過頭去,向俊人微微笑著,還點了一個頭。自然,這是一種感謝的意思。俊人對於人家施禮,也未便默然地受著,也向她點了兩點頭,可是不敢笑,因為要笑起,又惹著雪芙疑心了。 但是當靜怡一回頭,露齒一笑的時候,就讓人心裡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。也不解是何緣故?當著這個時候,立刻心裡隨了她的笑意,就蕩漾了一下。對面偷看雪芙時,她的臉子是正正板板的,也許是受了熱,兩腮上有些紅暈,可是也不見得就是生氣。只是自己為了慎重一點,免惹禍端起見,還是自己吃自己的飯,不去揣摩。 飯後,他回到艙房裡去洗臉的時候,這裡已經沒有外人,就回味著方小姐的笑容。計算半日之間,她是對自己笑了三回。 第一次的笑最嫵媚了,將手來藏著臉。她只知道把自己的眼光遮住,不知道人家的眼光還是可以射到臉上來的,臉上的笑容,如何可以遮了呢?這裡面簡直有些兒童的天真。第二次的笑,她是一種回憶,記得她還把下嘴唇皮微微地向裡咬著。 那一種刺激,雖是給人不怎樣的深,可是論起她那笑的動機來,是為了早起自己臉上那一道墨蹟,這又是一種愉快的笑,意義是淺薄一點的,但是她立刻矜持住了,仿佛她覺得這有些不該,那意思也就是對於受者感到有些太過,要忍住了,免得對人失禮。這是她端莊之處,不肯把對手方看低了,這不是隨便揣想的。 在她的第三次笑,可以看出她是如何尊重朋友……正推想著到了得意之處,啊喲!腳下有些冰涼,低頭看時,原來是臉盆上的放水管,自己打了開來,不曾關著,流了滿盆的水,水由盆沿上溢了出來,流了艙板上一大片,趕緊把水管閉著,匆忙之間,已是把兩隻衣袖全打濕了。於是站著發了一會子呆,結果,還是把茶房叫了來,只推說水管子壞了,很不容易關住。 茶房忙亂了一陣子,把屋子收拾好,自己只是呆坐在床上望著。 等茶房走了,自己不由得拍手哈哈大笑起來。自言自語道:「這真是一個大笑話,難道我中了魔了。」 只這一二句,門外有人接了嘴道:「怎麼中了魔了?你還迷信這些鬼話嗎?」 說話的人進來了,就是那管束極嚴的未婚夫人來了。 俊人笑道:「我進艙來,就在艙上躺了一覺。躺在床上,一連就做了好幾個夢,鬧得神志不安,真是要命。」 雪芙走到屋子裡,四圍張望了一番,因笑道:「艙裡收拾得很乾淨。床上的被褥,疊得好好兒的,不像是你在床上睡來著。」 俊人笑道:「本來是起來之後,叫茶房進來,收拾過屋子的。」 雪芙坐在他對面的小鐵床上,將他放在床頭茶几上的兩本書,拿到手上,隨便翻了兩翻,又把書合起來,扔到一邊。兩手按住了床單子,慢慢地摸著,低頭笑道:「你又失信了呵!你說不同她在一處的,怎麼吃飯的時候,你送菜單子給她,對她是那樣客氣。她倒不埋沒你那番恭敬的意思,還同你那樣客氣。」 俊人笑著歎了一口氣,搖搖頭道:「這可真難了。叫我怎麼說呢?茶房把菜單子交給了我,我不能不交給她。我要交給她,你又嫌……」 雪芙笑著搖搖手道:「你不必分辯了,其實也用不著分辯,你不會把那菜單子依然送還給茶房嗎?」 俊人抬起手來,搔了兩搔頭發笑道:「若是彼此不認識,當然我就交給茶房,現在彼此相處得很……不,不,不,相處得有一點兒熟了,我接了菜單子,反是交給茶房,顯然是在女賓面前……」 雪芙笑道:「怎麼往下說呢?顯然是失禮嗎?」 俊人笑道:「也不能說是失禮,不過總不應該那樣托大。」說著,把腳連連在地面上頓了兩下,發著狠道:「這實在是命裡帶了天魔星,在路上遇到了這麼一位姑娘,讓我啼笑皆非。」 雪芙搖著手微笑道:「你這就不用發急了,反正我不怪你就是。」 俊人道:「真的,我實在不知道怎麼避免這一個難關才好。哦哦!我這可想起了一件事。你以前說,不為著方小姐怪我,現在你說不怪我就是,顯然你以前是怪過我的。」 雪芙這就微瞪了眼道:「既然如此,我還是怪你吧。」 俊人站了起來,抱了拳頭連連地向她拱了兩拱手,笑道:「得了!自此以後,我們還回到以前的交情去,誰也不要談到這件事上去。」 雪芙向他望著,微微地發笑。俊人伸了一個懶腰,向床上倒下去,隨手摸了一本書在手,兩手捧著,待要打開,卻又「蔔」的一聲,把書關合起來。雪芙道:「你不理我嗎?那我走了。」說著,站起身來。 俊人跳了起來,把門的小橫插閂,給閂了起來,笑道:「我不出這艙門了,可是你得陪著我。到了九江,我們一塊兒到旅館裡去。」 雪芙道:「你還打算在九江過一宿嗎?據人說,九江這地方,比南京還要熱。上廬山的時候,總以太陽下山以後,連夜上去為妙。」 俊人道:「晚半天怎樣上山呢?」 雪芙道:「由九江到蓮花洞,到了晚上十點鐘,還有汽車開。蓮花洞到牯嶺呢,差不多一夜到天亮,都有轎子在那裡預備著的。」 俊人道:「既然晚上也可以上山的,那我們就一同走上山去,你有這個勇氣嗎?」 雪芙笑道:「可以呀,你走得上山去的話,大概我不至於不能奉陪。」 俊人將一個食指點著她道:「你說到了九江不上山的,現在可說要上山了,你這簡直是冤我的話。」 雪芙還站著的呢,將臉一板道:「那麼,我不上岸了。」 俊人笑道:「你不上岸,輪船開到漢口去,把你也帶到漢口去嗎?」 雪芙點點頭道:「我願意到了漢口,我再坐別的船回南京。我的個性很強的,這樣說了,一定就要這樣做,你相信不相信?我想著,大概你是不相信的。」 俊人只得連連地拱著揖道:「你真要同我鬧彆扭嗎?我說話就是這樣隨口說了出來的,你要見怪我,那就錯了。得了得了,我這兒給你陪禮了。」 他口裡說了個不歇,手上也就把揖作一個不歇。雪芙將嘴一撇,微笑道:「你真正成了那句話:嘴硬骨頭酥。」 俊人搶著把身體反抵了門,兩手在胸前環抱著,笑道:「我就在這裡,當了把門將軍,我想你總不能把我拖開吧?」 雪芙鼓了腮幫子坐在床上道:「假使你有那股勁,能在艙門口擋住一天的話,我就在這裡等你一天。」 正說著呢,房門可就卜蔔地響了。接著就聽到尚老太太道:「雪芙在這裡嗎?快到九江了。我們今天下午,還要趕著上山呢,還不快來收拾行李嗎。」 雪芙聽了這話,對了俊人不住??眼??嘴,還用兩隻手舉了起來,一陣亂搖。俊人道:「她沒在這裡,我換衣服呢。換了衣服,我就出去找她來。」 尚太太道:「好吧,你叫她快一點兒來就是了,哎!這些年輕的孩子們。」 俊人將耳朵貼在門板上,聽到尚太太的腳步走遠了,這才向雪芙笑道:「走了。」 雪芙紅了臉,將腳一頓道:「這盡是你,不讓我出去,回頭見了姑媽,怪不好意思的。你怕老太太不知道嗎?」 俊人向她望著微微地笑,她也就收起了怒容,「噗嗤」一聲笑了出來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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