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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 三笑(1)


  陳俊人在這一餐席上,雖是低了頭不作聲,可是雪芙的行動,他是時時刻刻全留心著的。這時,偶然掉頭去和方先生說兩句,再轉過臉來,雪芙就不看到了。始而想著,她或者是到艙房裡去了,後來聽到尚太太由艙房裡叫了出來,問茶房這裡的朱小姐到哪裡去了?這又知道雪芙不在艙房裡了。

  向艙外的船舷上看去,那裡是黑洞洞的,偶然看到光亮一閃,卻是長江裡的波浪,映著船上的燈光,翻了一翻。此外什麼也不看到。於是猛可地站起身來,就要向外面走。

  可是當他一舉腳正要開步的時候,那坐在燈下的方小姐,可就露著牙齒微微地一笑。這倒不知道她有了什麼感想,好好兒地對人這樣一笑。這大概是笑我怕未婚妻吧?於是猶豫了一會子,卻又借著同船客說話的機會便坐下來。

  偷眼去看方小姐時,她是很自然的,在同母親說話。偶然地向艙門口看去,卻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人,在那裡一閃。

  假使雪芙在船舷上的話,這個穿西服的人,卻有點欺侮她的意味的。於是背了兩手在身後,慢慢地站了起來,故意向那船客道:「晚上的江景,那是另一番風味,到外面去風涼風涼吧。」

  一面說著一面偷眼去看方小姐。她正在同母親說話,倒沒有怎樣的介意呢。於是緩步踱出艙門去。

  到了船舷上以後,才看到不少的人,或坐或站,散在一處。這裡僅僅是兩盞很小的電燈,在上舷板上嵌著,對於稍遠坐著的客人,就不大看得見。其間有兩個蓬了頭髮的,料想那是女人,但哪個是雪芙,可又不知道,便背了兩手,悄悄地走到船舷上,慢慢地遛著。

  在這的時候,口裡細細地唱著歌子,這歌詞全是雪芙所熟聞的,假使她也在這裡,她一聽到就知道是未婚夫在這裡了。

  俊人有了這樣的一個想頭,自己只管順了船舷,一路裡走著唱著。可是把特別官艙外這段船舷,來往走了好幾個來回,依然不見雪芙答話。心裡這就很有點懊惱,想到現代男女社交公開的日子,男子當然可以隨便同女子在一處。

  何況輪船火車上,這是大家公共起居的所在,向來就是男女可同來同去的所在,要禁止不同女子接近,那除非倒過來,男子去學以前的女子,終日藏在屋子裡,不要露面。然而天下有這樣的道理嗎?她也壓迫人太甚了。

  心裡想到了太甚兩個字,不由得隨著把腳頓了一下。在許多人靜靜地乘涼的時候,突然有這一聲頓腳聲,頗能引起大家的注意,不免全回過頭來看著,俊人這就不便在船舷上徘徊了,自言自語地道:「這裡有什麼東西?把我的腳絆了一下。」

  自表明了這一個動作之後,也就向自己艙房裡去了。

  這一晚,算睡了一場安穩而又甜適的覺。那船輪鼓動著前進的時候,船身微微地震撼著,這是更給予了一種催眠的意味。等到他身上有些異樣的感覺,再起身對了窗外看時,沿江岸上一叢人家,其中有座塔影,高高地樹立著,那正是安慶。

  走出艙房來,伏在欄杆上望著,只見對岸這邊的船舷上,旅客擁擠著,向船下亂滾。船下有兩隻舢板船,承受著這些滾下來的人和行李。

  那一分喧嚷,簡直不可以言語形容。在高一層上的旅客,也都伏在欄杆上望著。自己是剛剛起來,也沒有去洗臉就來看熱鬧的,等這裡旅客離開了一部分,回想到這種睡容,讓方小姐看到了,是不恭,立刻掉轉身就要向艙房裡走。便有那麼樣子巧,正好同方小姐打個照面。她嫣然一笑的,急著沒有法子掩藏,卻把那纖纖的左手,抬了起來,伸開五指,把頭一低,將眼光藏在纖手裡面。俊人雖不知道她笑著自己是哪一點,可是她為了自己這樣含羞答答地一笑,那絕對是無疑的。

  女人的笑是好看的;那處女害羞的笑,更是讓人心醉。假使她願意這樣常常見笑的話,自己可以扮個小丑,在她面前一生都去領略她的笑意。身後卻有人叫道:「密斯方早呵?」

  回頭看時,正是雪芙來了。她看到了也是一笑,不過在她嘴角略微上翹之時,她立刻圓睜了兩眼,把臉一頓,將笑容收了起來。

  俊人本想和她打個招呼,可是她迎上靜怡去說話了。

  俊人走回艙房,在臉盆架邊,放了水來洗臉。就在這時,對了牆上掛的大方鏡子,看到了自己嘴角右邊,很長很長的,抹了一撇黑跡,仿佛是養了半邊鬍子,這也就怪不得人家好笑了。

  洗過臉之後,向窗外看去,安慶城池,已是不見,想著二位小姐,也就該進艙了。於是換了一套衣服,手上還捏著一本書,當是很閒適地走向客廳裡來。恰是那樣的巧,方小姐就坐在對路口的這張椅子上,她見俊人出來,然後微微一笑。她僅僅只這一笑,立刻掉過臉去同母親說話了。

  俊人想著,究竟女人是要有羞態美的。希望女人有羞態,那在太開通的女子身上,是找不著的。像雪芙這種過分摩登的姑娘,不但不會有那種柔媚的美,而且一點小事,就要發脾氣,縱然有些美態,在這發脾氣的當中,可也就把美態消失掉了。

  他一面想著,一面向艙外面走。在這個時候,就可以看到他態度有點兒失常,走兩步便停住了,好像失落了什麼東西似的,要撿了出去。然而他卻沒有這種勇敢,遲疑一會,還是向外走過。

  船過了安慶,江兩面的青山,還是陸陸續續地出現,俊人捏住卷了的書,將身子斜靠了欄杆站住,身子倒是朝裡看了來。

  過了一會子,朱小姐出來了,那薄薄的喬治紗長衫,被江風吹著,掀起了多高,把兩條光滑的大腿,全都露了出來。下面穿的是露幫子皮鞋,短襪套子。

  俊人笑道:「天氣這樣熱了,在船上也就像在家裡一樣,你何不把襪子也給脫了?」

  雪芙先不說什麼,將眼睛先向他瞪了一下,這才聳了兩下肩膀微笑道:「我們這落了伍的女子,談不上那種摩登打扮。」說著,也走了過來,靠欄杆站定。

  俊人冷眼看她的衣袖,已是短齊了肋窩,頭髮的前半部,很是光滑,後半部垂在頸脖子上的,卻是燙成了無數的雲鉤子。只見她扶著欄杆的兩隻手,指甲上全塗了鮮紅的蔻丹。在這些裝束上,能夠說這不是摩登的打扮嗎?

  雪芙向江岸上看著,卻不時地將眼珠轉著,向他睃上兩眼,笑道:「你看我怎麼樣,到底是不行吧?」

  俊人走近一步,靠了她站定,低聲道:「雪!你自上船以後,怎麼老對我生氣。我知道,你是為了那個姓方的,其實……」

  雪芙笑著啐了一口道:「胡說!我管姓方的怎樣?管姓圓的又怎樣?」

  俊人道:「要不然,為什麼你老是生氣呢?」

  雪芙道:「我生什麼氣?你老要疑心我,我也沒有法子。」

  俊人道:「不能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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