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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忽嗔忽喜春風面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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俊人這就想到了某藝術家的一句話,女人就是藝術。像她這樣子站在欄杆邊,若用照相機給照下來,這種姿勢,簡直是一幅圖畫。 近處看來是這樣子,卻不知道稍微遠一點的地方,看去情形怎麼樣?於是緩緩地向後退,向靜怡身上打量著過去。他偏了頭左邊打量著,又偏頭向右邊看看,幾回打量,有了一個往別處看的機會了,只見雪芙坐在艙門處一張籐椅上,對外面看著。 當彼此眼光打了一個對照的時候,雪芙的態度是很自然,卻向俊人點了兩下頭,而且微微地一笑,她並不曾說一個字。俊人看到,便情不自禁的,由臉腮上紅到耳朵根下去。向她道:「我以為你還在外面乘涼呢,特意出來尋你。」 雪芙笑道:「是嗎?那倒是我大意了。」 她說著兩句話的時候,聲音是非常之細微,俊人似乎是聽到,似乎也不聽到。看她臉上帶了那一分淡淡的笑容,覺得是很富於刺激性。自己站在欄杆邊,真不知道要說一句什麼話好。幸是靜怡也回轉頭來了,看到了雪芙,這就連連地點了幾下頭,笑道:「出來談談罷。」 雪芙一看到她,也就滿臉堆下笑容來,隨著走向前,彼此握了手。靜怡道:「我覺得在揚子江坐輪船,那是最適意不過的事。這裡有旅行之樂,沒有風波之險,比坐海船是舒服無數倍。」 雪芙道:「我們這是坐在特別官艙裡,可以說這樣一句大話。假如我們是坐在統艙裡,那裡有一二百位搭客,既不通風,裡面又很黑暗,什麼氣味全有,不要說坐在裡面,就是由那艙門口經過一下,那艙裡面的各種氣味,猶如爐子裡火焰一般,向人身上直撲過去。剛才我由那艙門口經過,聞到了那種氣味,一個噁心,幾乎要吐出來。」 靜怡笑道:「也許是實情,不過人是走到什麼地方,說什麼話。我以前也坐過一回統艙,雖然覺得裡面亂一點,糊裡糊塗,也就混過去了。」 那靜怡很平淡地說著這話,可是雪芙聽著,臉上泛出了一層紅色,似乎有點難為情,俊人在一邊就插嘴道:「方小姐坐統艙的時候,大概不是夏季吧?」 靜怡毫不思索地答道:「正是夏季。」 俊人沒什麼可說的了,也在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。雪芙將右手一個食指,塞到牙縫裡去,微笑著向俊人瞟了一眼。 這樣,俊人的臉是更紅了。於是舉起手上的書,翻了兩頁,這就微昂了頭,看天上的雲峰,搭訕著離開她們了。 昨晚在南京,一宿沒睡,今天上得船來,比岸上的溫度,要相低到十五度以下去,正好補睡一覺。只為了遇到這位方小姐,精神受到一種刺激,就不想睡。經過了大半天的工夫,實在疲倦起來,於是溜進艙去,倒頭便睡。 醒來時輪船已是經過了蕪湖,天色慢慢地昏暗了。自己到洗澡間裡去,洗過一個澡,這才到尚太太艙房裡去。不想又是吃晚飯的時候了,尚太太已經到餐廳裡去了,這裡只有雪芙一個人。她在小箱子裡取了一條小手絹出來,掉轉身正向外走。看到俊人站在屋子裡,只把眼皮一抬,什麼也沒有說,依然向外走,並不理會。 俊人笑嘻嘻地道:「喂!你慢一步走,我有話要向你解釋。」說時,伸手拉著她手上捏的毛巾。 雪芙卻把臉皮頓下來,使勁地用手一摔,竟自出門去了。 俊人站在屋子裡,又是一呆,這艙房門卻是開的,茶房看到,卻伸進一個頭來,笑道:「已經開飯了。」 俊人道:「我真不願吃飯。」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,臉色自然是不大好看,而且語音也很沉著。茶房望了他,他倒有些詫異,有什麼事得罪了客人,讓他生氣。俊人回想過來了,才覺得自己無故發了人家的脾氣。不再作聲,自向餐廳裡吃飯來了。 這時,是方律師的提議,把這一組相熟的人,改為吃中餐,設下了一張圓桌子,大家圍著吃飯。 他們都已坐下,只留了一張空椅子,等俊人坐下。方太太和尚太太坐在並排,她看到了俊人,就提起那只拿筷子的手,連連向他招著道:「陳先生!請到這裡來坐吧。」說著,她拍了她身邊那張空椅子。 因為這一組人之中,要算方尚兩位太太,年紀最大,所以大家就讓這二位老人家上坐。次於這兩位老人家的椅子,就空下來了。 俊人來晚了,只得坐下,事有那樣的巧,他的下手,又是方小姐。雪芙呢,因為她緊鄰了尚太太坐著,就正在俊人對面。她原是望著這邊的靜怡笑嘻嘻的,及至俊人坐下,也向她看了去的時候,她立刻沉著臉皮,把頭向下一低。 俊人明知道她還在生氣,就裝著不知,自去吃他自己的飯。雪芙把臉掉過來,只是去和尚太太說話,卻不肯正過臉子來。 靜怡哪裡會知道俊人和雪芙有彆扭在肚子裡?吃著飯,隨便說話,卻向俊人看了兩眼,笑道:「陳先生看的那本書,回頭借給我看看,可以嗎?」 俊人笑道:「這不成問題,我那裡還有幾本旅行雜誌,一塊兒拿過來給方小姐看看。」 靜怡笑道:「謝謝!陳先生倒真有旅行家的風味,出門還帶著旅行雜誌。」 俊人道:「這也不過是偶然買兩本帶著,做為破除岑寂的東西,哪還有什麼旅行家的風味。」 靜怡笑道:「像陳先生這樣一大班子旅行伴侶,還有什麼岑寂可言。」 俊人道:「我原是在北平買的雜誌,由北平到南京,我可是一個人。」 靜怡道,「哦!陳先生是最近由北平來的。」 俊人道:「我在南京,只住了一天。」 靜怡對於他這話,似乎有點詫異的樣子,便向對面的雪芙望了一望,雪芙正也如是瞪了眼睛,向這邊看過來,兩個人的眼光不免像小說書上劍俠的飛劍一樣,對了一下目光。 靜怡倒是微微地笑了,因道:「朱小姐!你到過北平嗎?」 雪芙看了她那輕妙的笑容,倒不免被她軟化了,因笑道:「我早有這個意思,想到北平去,可是沒有去過。」 靜怡道:「這回暑假以後,同到北平去好嗎?」 雪芙笑道:「好哇!以前我就愁著。到北平去,沒有一個知心的女朋友。現在認識了方小姐,這就有辦法了。」 方太太這就插言道:「我們在北平也有一所破屋子,朱小姐若到北平,至少可以免得住旅館。」 尚太太笑道:「這到有趣得很,彼此來個換球門。到廬山去住在我們那兒,到北平去,又住在方太太那兒。雪芙!你聽見嗎?上了山以後,我們得好好地招待,將來到北平去,我們好撈本。」 說著這話,可就向雪芙眨了兩下肉泡眼睛,而且故意做出破綻來,讓全桌人看見,於是大家哄然一笑。 這一餐飯,大家吃得是非常痛快,只有雪芙心裡,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,想不到自己的姑母,倒是很高興方氏母女。 吃飯以後,並不告訴人,自己一個人悄悄地就走出這餐廳的艙門去了。這時,已是夜色滿江了,艙外很少燈亮,在艙裡的人,是不能看到艙外的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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