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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潘必正道:「仙姑,你看,這後壁牆,槐樹多株。每當太陽西下,照見這綠色的叢林,真是好看啊!我以為找著兩三個朋友,共坐談心,對著綠林月色,也不算壞。仙姑,庵中人有過這種境遇嗎?」

  妙常已經看出來了,這是完全把時間拉長些,便道:「潘相公走快一點兒吧。拿了書我就要走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是,這就到了。」

  這時沒有了什麼議論,很快地就到了綠蔭深處。潘必正忙著就將門打開,鞠躬如也站在門邊,迎候妙常進去。

  妙常站在桌子邊,笑道:「潘相公,拿書來啊!」

  潘必正道:「書在裏邊,仙姑請進。請看哪一部書好,可挑選一兩部。」

  妙常道:「不,現在就只要唐詩。」

  潘必正看這樣子,她是不肯進房的,便拿著一本唐詩,進房去,另換一本出來,就道:「這是換的一本唐詩,看了再來換。」

  妙常道:「不是還有許多本嗎?你一下借給我得了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不,那好多日子你再不來了。」說著,他拿了唐詩放在桌上,讓妙常去取。妙常一聽這話,在常理上講,是講不通的。他借書給我讀,不願一回借出去,願她天天來調換,那是什麼意思?自然,他不是這番心事,借書不借書,本來不放在心上,你不換書,一天來一次,甚至於來十次,他都十分高興呢。故意裝著不知道,便道:「你怕我把書會弄壞了,所以要天天來換書吧?」

  潘必正道:「哦,不是的,不是的。我說……」

  他一時又說不出一個道理來,直急得兩隻手在衫袖裏,一時忽上忽下。

  妙常道:「我算明白你的意思,我走了。」

  潘必正趕快跑出去,站在門邊,笑道:「我想,說兩三句話,也耽誤不了你什麼工夫。」

  妙常見走不了,便道:「相公有何話說?」

  潘必正道:「不忙,仙姑請坐下。」

  妙常道:「站了聽,是一樣。相公,你說呀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是,我說。但是仙姑一定要坐下來。不然,好像我見了客,太不知道規矩了。」

  妙常見潘必正這樣說著,就靠了桌子邊的椅子,把衣服領子整整,然後坐下。

  潘必正立刻將茶壺,斟了一杯,兩手端著,放在茶几上,道:「仙姑,請用茶。這茶葉是小生帶來的,其味不錯。」

  妙常將身子欠了一欠腰道:「相公不必客氣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客氣是禮上應當的。我記得初次進庵,就是仙姑賜茶我喝呀。中秋又是仙姑茶點招待。」

  妙常道:「那是住持呼喚的。自然,相公是客位,那是應當的啊!」

  潘必正道:「仙姑今天到這兒來,也是客位吧?進安不在屋子裏,倒一杯茶喝,也是應當的啊。」

  妙常一笑道:「好,多謝了,相公有何話說?」

  潘必正道:「是是,我這就講。」

  茶几那邊,也有椅子,他就坐下來,對妙常道:「昨天跑進塘裏,仙姑不曾受寒嗎?」

  妙常道:「我已對相公說過了,現在身體很好啊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哦,是。但那個小孩子家裏,頗欠一點兒禮節。仙姑為他孩子吃多大的苦,謝都不曾謝啊!」

  妙常道:「不,他家裏很懂禮節的。」於是就把姜希仁夫妻兩個進庵來道謝的經過,說了一遍。

  潘必正道:「這倒也罷。我以為他家小孩子應立長生祿位牌供奉著呢。」

  妙常道:「那是笑話了,相公。沒什麼話嗎?我要走了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仙姑,坐下來了,談幾句話,也不要什麼緊啊。我想詩這一項文字,仙姑一定拿手啦。」

  妙常道:「略懂而已。不然,我怎麼借唐詩看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唐詩多得很,那個肚子裏有多少。仙姑這兩天借看,有什麼心得?」

  妙常道:「我哇,沒有什麼心得。」說著,她已經站了起來。

  潘必正道:「仙姑一定要走,我也強留不住。只是有句話,敢問仙姑?」

  妙常道:「請問是何種言語?」她說這話時,臉上有不願意的樣子。

  潘必正道:「八月十五,我離開仙姑,剛要回來的時候,仙姑忙著說,花蔭深處,苔長泥滑,叫小生好生行走。這言語長掛在心。仙姑這番心事,應該是沒有變啊!」

  妙常聽了這番話,一時沒有言語答覆,對潘必正微微一笑,奪開門來,馬上就走。潘必正趕來攔住,已來不及,站在走簷下,見妙常低頭走路。

  潘必正道:「這綠蔭深處,一樣地苔深泥滑,仙姑,你也要好生行走啊。」

  妙常聽了這句話,更是忍不住要笑,只是把頭低著,笑個不住。但是她不回頭,徑直走了。

  潘必正站在那裏,好像妙常依然呆站著發笑,她不嚴斥,也不認可。自己長歎道:「這番心事,叫人難解啊!」

  忽然聽得進安道:「你望什麼啊!」

  原來進安進來,看見潘必正站在綠蔭深處的深簷下,好久不動,沒有人來打攪他,也不看見路上有什麼東西。

  潘必正道:「你幾時進來的?」

  進安實在進來有一會子了,卻道:「剛剛進來的。」

  潘必正道:「哦!剛剛進來的。我今天有點兒不舒服,進屋去吧。」說時,進了屋子,慢慢地走近了桌子旁邊,挨了圓墩坐下,歎道:「的確,這番心事,真是難解啊。」

  進安跟進了屋子裏來,問道:「相公,什麼難解呀。」

  潘必正好久不言語,許久才道:「明天早上,你可以對姑奶奶說一聲,說我病了。什麼難解,你不必問了。」

  進安道:「那麼,明天姑奶奶問什麼病,就說是難解的病。」

  潘必正笑道:「胡說,你就說我病了就是。」

  進安一想,相公有什麼病?下午還是好好的,這一會子就病了。當時雖然口裏答應告訴住持,可是他心裏想相公什麼難解,始終不明白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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