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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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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就引他到園內綠蔭深處安歇,這裏是一排樓房,樓上三間,晚上納涼,樓下三間住房,佈置相當精雅。張于湖看了相當滿意,立刻向老尼道謝。 到了晚上。他便步在樹蔭下乘涼。忽聽到半空裏傳來一種琴聲,那聲音叮叮噹當, 錚錚;忽高忽低,若斷若續,這裏附近人家,是誰彈琴呢? 他正在揣想之時,只見有個人影,由柳樹底下穿過。慢慢走近,看那人影,正是開門迎客進來的道全。 張於湖上前拱手道:「師姑向哪裏去?」 道全合十回禮道:「正要向你那邊去。請問一聲,相公還要什麼東西不要?」 張於湖道:「住持辦得很全,不要了。只是在月下彈琴之聲,非常之好,附近人家有會彈琴的嗎?」 道全道:「啊!這琴聲,並非附近人家所發,敝庵有一妙常,月明之夜,常喜彈琴,這琴聲是她所發。」。 張於湖道:「啊!是她所彈。彈的所在,離這兒多遠?」 道全道:「就在老尼所住隔院。」 張于湖還要問時,琴聲又起。只聽那叮噹之聲,隔水傳來,頗是入耳,歎道:「這琴聲很可以傳達她的心思,鄙人理當拜訪,問她少年出家,其意何在啊。」 道全見他神氣,別有所在的樣子,自行告退。 張於湖一想,自己治下,有這樣年輕有學問的尼姑,倒不可失之交臂,一定要問她年輕姑娘出家,家人何在啊! 到了次日,吃過早飯,張於湖來到前面,先到住持房間裏,拜訪一番。聽到觀音堂上,有木魚聲,料是妙常在念經,便徑直向觀音堂去。門口一張望,果然不出所料。但妙常在念經,不可攪亂,自己只在綠樹蔭下徘徊。一會兒木魚聲止,妙常走出觀音堂來。 張於湖兩手一揖道:「仙姑昨晩上彈琴,指法精妙。先一曲,彈的是《滿湘夜雨》,後一曲,鄙人還不知道何名呢。」 妙常道:「小尼是亂彈的,見笑得很。關於後一曲,是小尼自製的曲子,尤其亂彈了。」 張於湖道:「仙姑出家庵中,是另有原因吧?」 妙常道:「小尼避難來此庵中,頭尾也算三年了。」 張於湖道:「如此說來,仙姑出家,平常沒有這個意思。」 妙常整了一整衣服,便道:「我佛心腸,小尼早已有的。不過出家實行,前三年才得這個機會。」 張於湖看看太陽,笑道:「仙姑你猜我姓什麼?」 妙常道:「昨天不說是相公姓王嗎?」 張於湖道:「不是。鄙人姓張名於湖。」 妙常道:「前幾日,住持提到新任建康府知府,姓張莫非……」 張於湖道:「正是在下。因怕驚動地方,所以瞞著。因看仙姑是出家人,料著無礙,所以說出,還望秘密。」 妙常重施一禮,因道:「父母官到此,有重要事情嗎?」 張於湖道:「並無別事,不過住持說道,仙姑詩詞小品,獨一無二,可否拿出來一觀,以開茅塞。」 妙常聽張於湖言語,多少有些命令意味在內,便道:「司馬大夫之命,自當請教。現在不妨稍等片時,小尼當恭錄呈上。」說著,打個問訊,冉冉而去。 張於湖眼望著她走去,稍微回顧,越發地對這女子推起幾分敬重之心。這日下午未牌時分,道全來到綠蔭深處,手上托了一疊宣紙,說是「這是恭抄的,相公請看後指正吧。」說著,自行告退。 張於湖將宣紙取過來一看,見是玉版宣其中畫了朱絲欄格。在格子裏第一首是五律,題目是《水仙花》,滿篇都是自比。中間有一聯雲「磐石有仙骨,依梅作道裝」,收尾說「其間魂一縷,宛在水中央」。張於湖點頭,這個女子自比不凡啊!再又看了兩首,其中有一首七絕。題目是《薔薇》,結句云:「寄語諸君齊縮手,麝香架子刺偏多。」哎喲!這明明告訴人不要對她存非分之想啊。於是把一疊紙捧在手上細看,翻到後面是詞,看到第三闋是《太平時》,那詞說:「靜坐堂前不捲簾,景悠然。閑花野草漫連天,莫胡言。獨坐洞房誰是伴,一爐煙。閑來窗下理琴弦,小神仙。」這更明白了,對於她不尊重的看法,都是胡言亂語啊!忽然想道:「有這樣一個尼姑,在建康府治下,我也很有面子。好,我題詩一首,答覆她吧。」這房裏有現成的紙筆,便題詩道: 一曲霓裳香霧薄,夜深偷向月中看。 嫦娥果是神仙種,不向凡兒作亂彈。 詩寫過了,自念一遍,覺得還說得過去,就把這張字條放在身上。到了吃晚飯的時候,道全又到避暑樓來了。 張於湖在屋子裏,就對她把手一招道:「這裏有張字條,請你帶回給妙常仙姑,至於仙姑詩詞,鄙人就留下了。明日吃過早飯,鄙人就要走了,至於鄙人所到的地方,妙常她知道。別後有什麼事為難,鄙人還願幫忙呢。」說著,在袋裏掏出那張詩條,交給道全。 道全接過詩條,便道:「小尼當為轉達。」打個問訊,自行走去。 張於湖心想,妙常這尼姑以我雖是地方父母長官,也照常勸人麝香架子刺偏多,旁人就不用提了。不過,尼庵也不是避暴風雨的地方,要告訴她小心一二才是。 當時存了這番心事,夕陽西下,在大小佛殿散步閒遊。在桂花樹下,就碰到妙常。她拿了塵尾,身穿白色長衣,遠遠地看到張於湖,就說:「小尼稽首。」 張於湖道:「仙姑學佛的意思,可喜可賀。鄙人寫了一張字條,可曾收到?」 妙常道:「是,小尼收到了。」 張於湖道:「鄙人明天要走。所留的話,日後必有效驗。」 妙常說是,便打問訊告退。當她走了過去,那衣服一拂,仿佛之中,還有一陣檀香氣。 張於湖看看佛殿,手攀桂樹,沉沉地默想,覺得妙常不是平常女子,用平常眼光對付她,那是大錯特錯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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