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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五


  趙老四哼著一聲,爬了起來,卻叉跌下去,大狗道:「二哥,我們攙著他罷。」

  於是兩個各挾住他一隻手膀,把他挾下樓去。這屋子裡的人,荒淫了大半夜,這時已睡死了過去,外面平常的一種腳步聲,誰也不會介意。四人到了那大樓外的小樓前,星光下見一個人影子靠了門,阿金在那裡低聲道:「恭喜你們平安回來了,我們快走!」

  大狗道:「快走,還有一個仇人在這樓上。再說,明天早上這案子一現了,我們怎樣混出城。」

  於是低聲喝道:「呔,趙老四,汽油在哪裡?你說,還有一個姓胡的小子,在樓上哪間房?」

  趙老四到了這裡,神志清楚了些,因道:「這樓下左邊屋裡就是,他一人住著,汽油在隔壁,汽車在大門口,讓我上樓去拿鑰匙。」

  阿金道:「不用費事,我這裡有。」說著,就把鑰匙塞在大狗手上,大狗四人一路向左邊屋子去了。阿金還在這裡看守後門。但是他們再出來,卻只有三人,一個人肩上扛著一隻汽油箱,由面前經過。那個楊育權的奴才趙老四卻沒有出來,阿金在暗中笑了一笑,約莫有二十分鐘,一陣雜亂腳步聲,由大樓下奔著向前來,阿金倒嚇了一跳,但人到了面前,依然是大狗三人,他道:「快走。」

  挽了阿金一隻手,拉了向門外跑。門外原是菜園,大狗就拖著她,由菜葉子上踏了過去,一路窸窸窣窣的響。阿金不分高低的跑著,讓一根菜藤絆住,就摔倒在菜地裡。大狗把她拉起來,她拍了身上的塵土道:「怕什麼?鐵門檻也闖過來了,滿眼全是大小的路,只要我們不糊塗,向哪裡走也是通的。」說著,有一陣涼颼颼的風,由臉上拂過去。抬頭看天上時,一片片的魚鱗雲,把天變著灰白色,兩三點星,在雲縫裡閃動,一鉤殘月,像鍍金的鐮刀一般,在東邊竹林角上掛了。雲片移動著,仿佛這鐮刀在天上飛奔的割著雲片。

  在這朦朧月光下,看見遠近一群高低不齊的屋脊,靜沉沉的,立在寒空裡。剛才那一番拿性命在手裡玩的工作,沒有驚動這大地上睡熟的任何一個人,阿金也覺得這件事沒有一點影響,心裡有點奇怪。忽然眼前一亮,一陣白光,在大樓裡反射出來。那光閃閃不定,火也就逐漸的強烈,這就有三四個黑頭煙,直飛入天空,有千百顆火星,帶了很大的火焰,由屋脊裡向外伸吐。亦進笑道:「這一個魔窟,給我們掃蕩了,不要看我們是些下等社會人,作出來的事,上等社會的人,一百年也不會有!」

  大狗道:「殺不死的那些鬼,逃不出來了,我們走罷!」說著,就向竹林子裡走去。那高大樓房上發出來的火光,照得大地通紅,在紅光裡,把這四個人影子,向遙遠的大地上消失了。他們留下來的一場大火,足足燒了三四小時。

  那屋子裡的人,有一半在醉夢中消滅。那座華麗的大樓,也就只剩幾堵禿立的牆,和架了幾根焦黑的木柱。牆下是堆著無數的斷磚殘瓦,燒不盡的東西,還在土裡,向外冒著焦糊的煙臭味。這煙臭味,也許有些楊育權的血肉的成分。在平常,他身上出一次汗,也有人跑來問候。現在是煙臭味散在半空裡,有熟人經過,也掩著鼻子跑到老遠去了。不過是城市裡,都有這樣一句話,越燒越發,不到半年,這個廢墟上,又建築洋樓起來了。這地皮是楊育權好友錢伯能的,所以這所新房子,還是他投資建築。

  這一天夕陽將下地時候,他坐了自己的汽車來看房子,因為自袁久騰家來,又同去赴一個約會,所以同坐在車子上,看完了房子,就到秦淮河邊的復興酒家去赴約。路過一家清唱茶社,見門口搭著小小的彩牌坊,牌坊邊和立柱上,都裝有電燈泡,這時已是大放光明。映著牌坊中間的匾額,有唐小春三個金泥大字。在汽車裡只是一瞥就過去了,看不清其餘的字。到了酒家,主人翁尚裡仁早和原班老朋友在雅座談笑多時了,他握著錢伯能的手,首先笑道:「看到鳴鳳社的彩牌坊沒有?」

  錢伯能微笑了笑。袁久騰道:「小春這次回來,風頭比以前還足,到底名不虛傳!拿條子來,拿條子來。」

  他說著,便卷了兩卷袖子。王妙軒由旁邊迎向前道:「尚翁早已代寫了。」

  錢伯能躺在旁邊沙發上,口銜了雪茄,架起腿來顫動著,笑道:「她未必來。」

  尚裡仁道:「笑話,在秦淮河上的人,混一天就一天離不開我們。」

  袁久騰笑道:「這話又說回來了。我們要混一天,就一天離不開秦淮河。」說畢,大家呵呵大笑。在笑聲中,主人翁請大家入席,而所叫的歌女,也陸續跟著來了。酒菜吃過了一大半,尚裡仁在主席上回轉頭向一旁的茶房道:「催一催唐小春的條子。」

  這句話沒說完,門簾子一掀,唐小春隨了這句話走進雅座。正是暮春天氣,小春穿了一件白綢長衫,上帶小小的櫻桃點子,半蓬著的頭髮,垂在腦後,並沒有平常少女擦著那樣烏亮亮的。在鬢髮下,僅僅斜插了一朵海棠花。那白淨的鵝蛋臉上,僅有兩個淺淺的胭脂暈,更顯著出落得風流。她在門下一站,只向各人微微飄了一眼,全場早是鼓掌相迎。尚裡仁站起身來點著頭招待。小春見他那身短裝,又換了最細的青嗶嘰的了,口袋上圓的方的,又多掛了幾塊金質裝飾品,先笑道:「尚先生,你好?我今天有七八處應酬,晚到一步,請原諒!」

  尚裡仁只是呵呵笑著,沒話說。小春看到錢伯能的好朋友都在座,袁久騰柴正普自是穿了直挺的西服,而王妙軒這位漂亮的少年,也換了一套青色學生裝。倒只有錢伯能服裝沒多大更換,依然是一件藍綢長衫。幾個月不見,大家的外表總算有進步。尚裡仁笑道:「唐小姐,你這一進門,為什麼眼光四射?」

  小春笑道:「幾個月不會面,我覺得各位先生都發福了!」

  袁久騰笑道:「唐小姐,你這話,我不歡迎,我原來胖得可以,現在又發了胖,可成了火象了。」

  小春笑道:「憑袁先生這大象兩個字,就該賀三杯酒。幾個月不見,袁先生更會說話了。」

  她說著話,已是挨著圓桌子,和在座的人,一一的握著手,最後握著錢們能的手,笑道:「由漢口一回來,我就該來看你的,只是我又不敢到公館裡雲,錢經理請原諒!」

  錢伯能沒有回言,尚裡仁已滿斟一杯酒,高高舉起來,齊著鼻子尖笑道:「唐小姐大有進步,敬賀一杯。」

  小春說了聲不敢當,尚裡仁離席一步,打開樓窗,放進一陣管弦之聲,因指著外面道:「你看,多熱鬧呵!秦淮河為了你回來,又增加不少光彩了!」

  那窗外的大街,紅綠的霓虹燈,照耀著夜空是一種迷戀而醉人的顏色。遠遠的看到鳴風社,座燈彩牌坊,正放著光亮。小春想到苦盡甘來,又開始看秦淮河上的另一頁新史,也就眉飛色舞,舉杯把那酒千了。自然,大家不免跟著鬧下酒去,秦淮河上無非是這一套,不必贅述了。窗戶正對面,是木架高支著電影院的霓虹廣告,紅光射出四個大字:「如此江山」。光一閃一閃的,隱現不定,那正象徵著秦淮河的盛會,一瞥一瞥的變換著。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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