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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十四


  趙老四道:「唔,他們敢多我的事嗎?圓腦袋打成他扁腦袋。」

  阿金聽了,心裡十分高興,情不自禁的端起杯子來,就喝了一杯。趙老四見她能喝,更是對勁,拿了酒瓶子不住的向兩隻杯子裡斟下去。後來空瓶子放在桌上,陪著兩隻空碗,盛了半盤子香煙灰,五六個香煙頭。雖然,阿金手指上,還夾了半截香煙,斜靠住桌沿,側了身子坐著,另一隻手托住頭,眼望了床上,那趙老四擁了棉被睡著,呼聲大作,緊閉了眼睛,睡得像死狗一樣。阿金對著他,淡笑了一笑,自言自語的道:「老狗,便宜了你!」

  這床頭邊,也掛了一面小鏡子在牆上,她把鏡子摘下來,背了燈光照上一照面孔,又摸了兩摸頭髮,放下鏡子斜支在桌子上茶壺邊。回過頭來看看,牽扯了一陣衣襟,向床上笑著點了個頭道:「趙老爺,我再見了!」

  於是在枕頭下悄悄的掏出一把鑰匙,輕步走到門邊,開門走了出去。在走廊上,回頭看那大樓上的燈火,已經有一半的窗戶,滅去了。這小樓上,各房門都緊緊的閉著。沿了各門口聽著,全有鼾呼聲,由門縫裡傳了出來。阿金站著凝神了一會,隨手把走廊口上的電燈滅了。下樓轉過了牆角,在人家屋子窗下的燈光射映著,可以看到屋外一道矮牆,開了一扇小門對外,阿金回頭看看,並沒有什麼人影,於是手扶了牆角,大跨著步子,走近那矮牆。在門上摸摸,正有一道鐵閂,橫攔著門,向門框的鐵扣環裡插了進去。在鐵閂中間,正有一把大鎖,將下面的扣環鎖著。於是一手托了鎖,將一串鑰匙上的每一把,都插進鎖眼去試上一試。

  昏暗中,摩擦得閂與鎖簧,都嘎吒有聲,這在心裡雖很急,可是也不能因為有了聲音就不開這門。儘管心裡不安,自己卻咬住了牙齒,把撲撲亂跳的心房鎮定著,最後將滿串鑰匙都試過了,而鎖還是不能打開,急得滿頭出汗,腳跟用力在地上站住。心想,也許另有一把鑰匙呢?便扭轉身打算再上樓去尋找,可是剛一扭身子,自己醒悟過來,手掌心裡還握住一把較大的鑰匙呢,於是複回身過去,把鑰匙向鎖眼裡一插,咯的一響,鎖就開了。鎖落在地上,也無心去管它,將門輕輕向裡拉開,側過身子,就由門縫裡擠將出去。

  老遠看到菜園裡一片昏沉沉的,微微覺著地面中間有兩道白影子,正是人行路。心裡想著:這一下子出了鳥籠了。順手拉了門環,將門向外帶住,人是輕輕的走出,站在牆腳下,也就打量著要向哪裡走去,但是立刻覺得身子後面,有點異乎尋常的樣子,空氣裡仿佛有著什麼。剛一回身,有一條明亮亮的東西,在眼前一晃,接著有個人影子站在面前。她雖然心裡亂跳,曉得是跑不了的。輕輕啊呀一聲,暫且站住。那人也輕輕喝道:「不許作聲,作聲我就把你先殺死了!」

  阿金先看得清楚了,一個穿青色短衣服的人,拿了一把殺豬尖刀,在這門口先等著的。但是那人一說話,就更覺著奇怪了。因問道:「你是……」

  那人走近了一步,也咦了一聲,低聲道:「你是阿金,怎麼會讓你逃出來了?」

  阿金拉住他的手道:「大狗,聽說你受了傷,你怎麼也來了?」

  大狗道:「這賊子殺了我的娘,我能放過他!」

  阿金道:「這事你知道了,那幾個人不在這裡。」

  大狗道:「我知道,他們就在這樓上,閒話少說,現在是三點半鐘,正好動手,我要闖下滔天大禍,你快去逃命。」說話時,在屋邊小竹林子裡,又鑽出兩個人影子,一個影子向前,對阿金作了兩個揖,他低聲道:「阿金姐,你好機警,上半夜我到你家去,正在房裡等你,你在牆外打我的招呼,我就逃走了。」

  阿金道:「徐二哥和毛猴子也來了,你們難道也要報仇?」

  徐亦進道:「阿金姐,你是女流,你走。」

  阿金身子一閃,昂了頭道:「什麼話?我走,我和大狗交情不錯,要死,我們四個人死在一處,我身上有鑰匙,我和你們引路。」

  大狗道:「那也好,我們先找姓楊的,回頭再找打死我娘的那小子。阿金你不用作別事,你就替我們看守好這條出路。」

  阿金將手輕輕扯了大狗一下,自己先側身推門走了進去,把後門大大的打開著,先站在樓下看了一看。可是大狗已不必她打招呼,緊跟她後面走進來了。在窗戶燈光影下,阿金看到徐亦進和毛猴子短衣外面緊緊捆了腰帶,在腰帶縫裡各插了兩把刀,大狗向阿金作個手勢,指指那後門,又回轉身來,向亦進毛猴子兩人招著手,阿金會意,就在那後門口站住。亦進緊隨了大狗走去,穿過這小樓面前的一條窄院子,就到了那大樓的下層左側走廊。左廊屋脊,本有兩盞電燈,兀自亮著,大狗眼明手快,只見他奔向一根直柱邊,猛可的一抬手,那燈隨著就熄了。他等後面兩人走近了,低聲道:「你看,這三層樓有幾十間房,我們知道哪一間屋子是姓楊的住著?不忙,我們得學一學施公案上的玩意,先在這裡等一下。」

  亦進明白了,毛猴子只說了一個那字,大狗輕輕喝著道:「莫作聲。」

  三個人在走廊黑影子裡,貼牆站住。約莫有十分鐘,也沒有什麼動靜。大狗就叮囑兩人別動,他繞著牆角一踅,走回了小樓下去。亦進雖不明白他什麼用意,卻按住毛猴子不許動,竭力的忍耐著,又是二十分鐘的光景。只看到小樓一個窗戶,熄了電燈,隨後有兩個人向大樓正門走了來,後面一個就是大狗,他一手抬起來,手舉了尖刀,放在那人的脖子上,一手抬起來,向這裡招了兩招。亦進會意,扯了毛猴子走過去,那樓下屋簷上的電燈正亮著,照見大狗尖刀逼住的一個人,滿臉酒暈,一腮的短樁鬍子,手裡拿了一封信,走路已是有些歪歪要倒。大狗喝道:「老狗,你看看,我們又來了兩位朋友,這樣的同道,今晚上就來了一百多,你若不聽我的話,把你用刀剁碎了。」

  那人道:「是是是,我引你們去。」

  大狗輕輕喝道:「低聲些,一路你把電燈都扭熄了。」

  那人立刻不作聲,把牆上的燈鈕一撥,熄了簷下的燈。於是亦進和毛猴子也撥出刀來,一邊一個,夾了那人左右走。那人跌撞著走上樓梯,在他身後,可以聽到呼嗤呼嗤,他鼻孔裡發出急促的呼吸聲。他還是不用大狗說第二次,一路走著,遇到電燈,就把它熄了。因之四人同走著,前面是光亮的,後面總是黑漆漆的。到了二層樓,轉過一個橫夾道,在一扇門邊,那人停下了腳步。門外垂著白綢印花邊的門簾子,相當的可以想到這屋子是最精緻的屋子。那人掀開門簾子,將手敲著門,三擊一次,連敲了三次,卻聽到裡面問道:「誰?什麼事?」

  那人從容的道:「楊先生,我是趙四,湯公館派人送了一封要緊的信來;來人還說有要緊的機密事,當畫報告。」

  裡面人沒說話,但聽到拖鞋踏著樓板響,大狗右手緊握了刀,左手將身後兩人各扯了一下,亦進機警些,便緊一步,抓住趙四的農服,拖鞋聲近了門,有人問道:「趙四,你不是請假的嗎?」

  趙老四道:「一點鐘我就回來了。」

  隨著這話聲,那房門向裡開了。在門簾子縫裡,大狗就看到楊育權穿了一件條子花呢睡衣,頭髮微蓬著,他的態度,是相當的悠閒,兩手舉著,打了一個呵欠。接著,他就走近橫在窗戶邊的寫字臺上,由香煙聽子裡取出一支煙捲子,口裡很隨便的道:「進來。」

  大狗知道亦進和毛猴子緊逼著趙老四了,在他手上奪過那封信,身子半隱在門簾子裡,向前半步,趙老四是按了以先的叮囑做,這時就說:「這就是楊先生,你把信呈上去。」

  大狗左手舉著信,沒有再走。那楊育權回轉身來,正按了打火機,將嘴角上銜的煙捲點著,見大狗不敢見闊人,便向前兩步,伸手接那信。他看到信封上雖寫著他的名字,似乎是拆看過的了,正想發問,可是他的眼皮不曾抬起來,大狗右手拿的那柄尖刀,已隨他半側的身子向前一正,伸了出來。就在楊育權微低頭看信封的幾秒時間裡,屋樑下百燭光的電光,映著一條秋水,飛奔了他的頸脖,大狗已沒有抽回刀來的工夫,向前一跳,人送著刀,刀紮著人,轟咚一聲,倒在樓板上。在門簾子外隱著的徐亦進,早就料到必有此著,跟了跳將進去。

  門外站著的毛猴子,周身都麻酥了,手裡捏住的一把尖刀,撲篤落下,而被他監視著的趙老四,酒色消耗之餘,更是受不得驚嚇,兩腳軟癱著,人就蹲了下去。毛猴子耳朵裡雖聽到門簾子裡面哄咚哄咚幾下,但是既不敢走進房去幫忙,也不曉得退後溜走,就是這樣站在趙老四身後,直到亦進走了出來,手拉著趙四道:「走,我們下樓去。」

  那趙老四索興躺在樓板上不會動。大狗隨著電燈一熄,走出來了,接著還悄悄的將這裡房門帶上。亦進低聲道:「這膿包嚇昏過去了,丟開他,我們走罷。」

  大狗道:「不,我們還要借重他。」就向地面踢了一腳道:「你再不動,我就殺了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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