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誠夫也沒有插言,自在鋪上拿起大衣來穿著。這二等車上過去,就是一節三等車。誠夫由這裏過去,卻看到三等車上,人已走了一大半,那些客人都是穿得厚厚的衣服,大半靠了椅子背坐著,顯出那無聊的樣子來。有些人是似嫌坐著冷,只管拚命地抽煙卷,或者在車上走來走去,也聽到他們說:「這一道江,什麼時候可以過得完?坐在冰冰冷的車上,真要命。」

  又有人說:「輪渡搬了火車過江,本來是便利旅客的。現在看看車上的旅客,全有些不耐煩,這也可以說,不識抬舉了。」

  又有一個道:「我記得,沒有輪渡以前,由浦口上船過江,到下關上車,也不過耽誤兩三小時,於今原車過江,倒要四小時了。鐵道部對於這個輪渡,花錢還是不少。」

  誠夫看看各車上的人,都不能表示完全滿意,心裏便在估量這個問題,下得車來,在停車的甲板上慢慢地走著。卻看到女廁所的門邊樓梯下面,有兩個人站著。有一婦人低聲道:「大概沒有什麼問題了,或者是無錫,或者是蘇州,你聽電話吧。」

  聽那聲音,正是余太太,這雖然不是什麼秘密話,可是婦女們藏在一邊談話,總不應該去聽的。因之繞著路,還是找著了子雲賞玩江景。

  這時,一勾月亮,斜掛在江頭上,很稀鬆的,有幾點星光,散在天空裏,江上卻散佈著一重薄霧,便把這江中夜景加上了一種濃厚的詩味。遠望著下關那人家的燈火,高低不齊的,在濃霧的深處,透出一點點的光來,最好看,是仿佛那燈火旁的霧層,籠罩了那燈光的四周,光在霧裏發生出了許多模糊不清的光芒,把整個下關幾乎是籠罩在夢中。誠夫搖著頭道:「這霧中的江景實在是好,我沒有法子來形容它了。」

  子雲道:「世界進化,我們做小孩子時候,所想不到的事,現在都有了。坐上火車,可以在大江上看霧景,當年豈不要當作是一種神話嗎!」

  說著話時,兩個人由低著頭忽然抬起頭來,正是輪渡轉頭的時候,卻看到了長江兩岸都有燈火。誠夫道:「這太妙了,哪邊是浦口?我現在分不出來了。」

  子雲道:「可惜,那位柳小姐她不在這裏。她要是在這裏,一定可以發出許多議論,因為她很有文學修養,這樣的景致,在她的眼裏,一定可以另有一種高尚的見解。」

  誠夫心裏倒有些好笑,便湊趣道:「我想著,柳小姐很有點兒名士氣,若不是有名士氣,請問,豈肯為了要買鹽水鴨子下酒,別意下火車過江到下關去。」

  子雲拍著手道:「對了,對了,女人要漂亮不難,漂亮得能夠脫俗,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一個人有了這樣的老婆,什麼也不要做了。」

  誠夫道:「胡先生看人,是很有目力的,有了這一天一晚的觀察,自然評論得不錯。」

  子雲道:「不,我早就知道她的。她不但出身是大家閨秀,而且婆家也是上等人家。可不知道什麼緣故,她的丈夫竟是和她不投緣。」

  誠夫道:「這位柳小姐,這樣的一等人才,能忍受這種境遇嗎?」

  子雲道:「她不就是為了這問題,在南北兩方奔走嗎?我想她到了上海,一定會有一個辦法的。」

  說到這裏,把話強忍住了,卻微笑了一笑。誠夫道:「江上的風太厲害,我們還是上車去吧。」

  子雲道:「那麼,還是到我屋子裏去坐坐,在船上站了這樣久,去喝一點兒白蘭地,衝衝寒氣。」

  誠夫道:「你先請回吧,我還要加一件衣服。」

  子雲聽說,心裏倒有些動搖,自己的身子並不怎樣好,也應當暖和一點兒才是,於是也就趕快地回到車上去,大衣也不脫,也就倒了半茶杯白蘭地,慢慢地喝了下去。這東西喝到嘴裏,果然是能把精神提上一提,只覺一陣熱氣直注射到心窩裏去。向窗子外面看著,立刻電燈燦爛,猶如白日一般,已是到下關江邊了。

  那船上的機輪哄咚哄咚,鼓著水聲,很久,還沒有把碼頭靠定。他心裏想著,誠夫也不定來不來,先躺一會子吧,枯坐著很是無聊的。於是把鋪上的枕頭疊得高高的,和了大衣,微閉著眼睛,斜躺在鋪上,只是想著心事。先是靜靜的,沒什麼動作,後來火車又是恢復了原來的形狀,走一會子,停一會子,子雲很覺得有些膩人。於是索性按下了性子,只管睡去,及至自己醒過來,耳邊下靜悄悄的,一點兒聲音沒有,這倒不由心裏吃了一驚,這是火車停在荒野上的情形,莫不是離開了南京了。立刻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向窗子外面看時,卻是很大的月臺。在水泥柱子上橫桂著黑牌,寫了是下關兩字。那月臺上,並沒有什麼人來往,很亮的電燈照著那光滑的月臺,更顯著寂寞。這裏有那拖著尾音的呼喚,五香豆腐乾、茶葉蛋,這便告訴了在火車上的旅客,這已到了揚子江南岸了。

  子雲掏出身上的小金表來一看,已是十一點三刻,離著開車只有十分鐘了,便拉開房門來,叫著茶房問道:「那位柳小姐回來了嗎?」

  茶房道:「沒有呀,現在快開車了,再要不來,可就誤了車了。」

  子雲皺了眉道:「怎麼辦呢?又沒有地方可以打電話去找她。」

  於是坐到鋪上,燃了一枝雪茄抽著,心想:「只看車站上這樣冷靜,南京人到上海去都不坐這趟車的,她未必趕得上。若是趕不上,她真會到國際飯店去找我嗎?」

  如此想著,只聽到一陣電鈴響,乃是開車了。系春到底是誤了車,這真叫子雲心裏十分難過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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