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
二五


  近清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看我們總算夠沒有出息的,便是發三五千塊錢的財,我們都不敢指望著呢。」

  夫妻兩人說話,卻看到那位老人不住地摸鬍子昂了頭微笑,那意思說,三五千塊錢,他可是有的。這也就令人轉想到,有個三五千塊錢,也未必有什麼好處,照樣的還是坐三等車。於是突然轉了話鋒道:「我看三等車上,最是不好分階級的。極有錢的主兒,為了省錢,可以到這裏來。就是極沒有錢的人,這條路上,沒有四等通車,他也只好掙扎著買票,坐到這車上。」

  玉清道:「你以為頭、二等車上,就全是有錢的人嗎?那也不見得。有些人,為了面子關係,不得已坐頭二等車。或者連三等車票都買不起,為了某種關係,可以不花錢,就坐頭、二等車呢。

  正說著,只見石子明大大小小捧了好幾個紙包上車來。他將東西在椅子上放著,看時,有一隻熏雞,有七八個熟雞蛋,有一疊燒餅,有三十個梨、兩盒香煙、一盒火柴。近清不由得笑了。

  子明捧了幾個梨送將過來,也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是貧兒暴富慌了手腳。本來我有半年工夫了,身上不曾揣過五塊錢,這一下子,身上有了十塊錢,就覺得什麼東西都可以買,可是也就想著,什麼東西也不等著買。我和一個同車的客人,把十塊錢兌換開了,就下車買東西。關於可以用的東西,自然是要看上一眼,再由賣東西的小販追著問,我就買了。無奈我是怕車子要開,匆匆忙忙跑上車來,還有許多要買的沒買呢。你不要看有這些東西,其實我花的錢還是很有限,共總起來不過幾毛錢。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就把那只熏雞撕了開來。左手拿了一隻雞腿子送到口裏去咀嚼著,又提起茶壺來,斟了一杯熱氣騰騰的釅茶,於是笑道:「若是不講衛生的話,這樣喝著吃著,也很是痛快的。」

  說著,端起茶杯來,將茶一飲而盡。朱近清笑著看了他,也是替他有趣。子明道:「這就叫饑者甘食,渴者甘飲了。吃了一隻熏雞腿,喝上兩口釅茶,我覺得比喝什麼美酒都有味呢。說到了這話,我還得感謝那位胡太太。不是胡太太,我還不知道要餓到什麼車站,才有東西下肚呢!」

  說到這裏,又不免將剛才要錢的經過形容了一陣。

  過了一會兒,恰好系春到三等車上來看玉清。子明偶然一回頭看到,立刻站了起來笑道:「啊!胡太太來了,這三等車上,可是髒得很啦。」

  他說著,閃在一邊,有向系春讓座的意思。可是系春的眼光一直就向玉清這邊看了過來。玉清站起來笑道:「請坐吧!我總說到頭等車上去看你,可是我又低頭看看我自己,這一副形相,也不配到頭等車上去,所以我想著想著,又耽誤下來了。」

  近清站起來點個頭,就走到前面座位上去坐著。玉清搶上前一步,握住了系春的手,笑道:「現在三等車上鬆動得多,你就在我這椅子上坐著吧。自從出了學校門以後,你是一帆風順,很為得意。可是我還是當年那樣地倒霉,總不曾有機會,見面暢談一回,現在可以談談了。」

  系春雖是坐下來,卻很快地向子明瞟了一眼,低聲問道:「你們不是兩個人嗎?」

  玉清道:「我們是兩個人,那一位先生我們還是剛交談呢。」

  系春和她談著話,眼睛可是穿梭似的,滿車全已看到。雖是這樣的早晨,車上的熱氣管子,並不曾放足了熱氣,自己由那像火爐子似的頭等車上走來,身上穿了一件絨夾袍,首先就覺得脊樑上向外冒著一股涼氣。所以這車上的人,一個個都穿了很厚的衣服,而且是各各將兩隻袖子籠著,有那晚上不曾把覺睡足的女人就伏了身子在椅子上,將頭偏著來枕了臂,那一份不舒服,可想而知。有幾個鄉下人昂了頭在椅子靠背上枕著,鼻子裏自是呼呼作響。男子穿了那長到膝蓋為止的棉袍子,攔腰束了大板帶,身上全是那樣臃腫不平,滿身的皺紋猶如亂山一樣。戴的有氊帽、瓜皮,全是泥灰堆了多厚。那女的腳上的褲腳管,緊緊地紮著,簡直是個大木杵。他們所說的是一口道地鄉音,別人也不懂得。看他們銜住了旱煙袋,有一下無一下地咕唧著,微吐出煙來。那婦人說起話來,露出一口黃板牙齒。

  系春很快地看了一眼,立刻回轉頭來,要向痰盂子裏吐一下口沫,不想剛一低頭,才發現痰盂是在人家椅子邊上,不用說痰盂子裏面了,就是那外面,鼻涕口痰全粘成了一片。在痰盂子沿上,堆著煙捲盒子、梨核、紙片,滿地上又全是雞骨頭、瓜子殼,這更是難堪。立刻在衣袋裏掏出手絹來,握了嘴,將痰吐到手絹上了,將手絹捏著,皺了眉,要向玉清說句什麼話。不想前面的車門沒有關好,開了。立刻那寒風呼呼地擁了進來,全車的人都忽然地將身子蜷縮了一下,說了一句無聲的好冷。尚幸有個離車門坐得最近的人,起來關上了門。

  系春向玉清笑道:「你二位是蜜月期中,何必省這幾個錢坐三等車,這個罪實在受不了。錢是小事,衛生要緊。設若為了坐三等車,受了凍得了病,你該怎麼辦?」

  玉清笑道:「坐三等車的人,那是最普遍的,若是都會因坐三等車而發生意外,那有意外的人就太多了。據我想著,總不怎樣要緊。」

  說著時,不知什麼緣故,那車門又開了,子明卻搶上去關上了門。他轉過身來的時候,系春面對面地看了他,只得笑著點了一個頭道:「這位先生你也坐在這截車上。」

  子明鞠躬道:「多謝胡太太的款子,我也無從報答,將來……」

  系春連連搖手道:「快不要說這話,說了慚愧。」

  說著,她立刻低頭向玉清說話了:「你們到上海去了,有一定的地址嗎?我是很想在上海地面得著幾個好朋友來往。」

  玉清笑道:「和你來往,我們自然是二十四分地願意。可是我們這種人,怎好和你闊太太來往?」

  系春的臉上似乎泛起了一點兒微紅,便強笑道:「這樣說,你是不肯和我來往的了,這個機會,倒是不可失的。我想和你要一樣東西,不知道你身邊有沒有?」

  玉清笑道:「你反正不能向我借錢,我就答應一聲有了,你說要什麼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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