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 |
| 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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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八章 求人助者亦願助人 女人的心,很是難揣測的,有時很厲害,有時又很慈悲。那管媳婦的惡婆婆,常是口裏念著阿彌陀佛。娼妓們常是把忠厚青年引誘得他傾家蕩產,可是對那街上素不相識的貧寒人,也常有把整張鈔票施捨的事。柳系春這時坐在包房裏面,看到鬍子雲不讓石子明進來。對於他借錢,又是那種愛理不理的樣子,心裏這就想著:姓胡的也太吝嗇了!一個熟朋友,這樣低聲下氣地要借幾塊錢,無論在哪一方面,也不能夠拒絕人家。我若是姓石的,我就有話抵他,只要你少到兩次飯車上去,就可以搭救一個旅客了。這便在鋪頭邊,把自己手提包拿起來,向石子明點個頭道:「我幫你一個小忙吧。」 於是掏出一張十元鈔票親自遞了出來。石子明笑著用兩手捧住,亂作了幾個揖,口裏連道:「真是不敢當!」 子雲雖是不作聲,望了人家給錢,臉上倒不免泛了紫色。子明也覺得這事有點兒不堪,如何好久在這裏站著,道謝兩聲,逕自走了。鬍子雲笑道:「要你破鈔,我可過意不去,回頭我如數奉還。」 系春道:「花這幾個錢,算得了什麼,好意思說個還字嗎?」 子雲道:「這個人,並不是我不接濟他。他以前就為了抽鴉片煙,把事情弄丟了的,到如今,他還抽鴉片。我認為這是一個不可救藥的人,所以我不睬他。」 系春對於他這話,也不執著什麼可否,只是微微地一笑。子雲沒有什麼意思,就伏在車窗子上向外面看去,避開了系春的視線。 那石子明在意外得了這十塊錢,真覺得又奇怪,又慚愧。鬍子雲那樣冷淡,他的姨太太又那樣慷慨,一個人去求人,真也沒法去選擇方向了。他心裏頭私忖著,摸回了三等車上。自過了濟南以後,三等車上的短程旅客,下去的不少,因之座位鬆動了許多。 石子明坐的位置,正在朱近清椅子前一排的所在。本來自登車以後,就起了個向鬍子雲借錢的主意。想了又想,下了個極大的決心,才到頭等車上去。如今回想到未去以前的那番躊躇,真是人窮不得,人窮了求人不得,慢慢想著,慢慢在衣袋裏拿出個紅紙包來。其包,乃是揣在身上過久的一盒煙捲,已經變成一個什麼也不似的東西了。由這破紙團裏取出一根棉花條子似的煙捲,用手指理了幾下,又取出兩根折斷了的火柴,然後擦著了,慢慢地抽著。在他抽煙的時候,嘴角上是不住地透露著微笑。在這時,一個提水壺的茶房,由車座中間的人行路上,走了過去。子明取下嘴裏煙捲,喊了一聲:「茶房!」 那茶房回頭看了他一眼,並沒有作聲,提壺自走了。子明料著他還要回來的,就睜了眼睛,向過路的所在看著。沒有多大一會的工夫,那茶房果然是回來了。子明又叫道:「茶房!給我泡一壺茶來。」 茶房這才站定了,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,因道:「你也喝茶?等著。」 他回答著,又提壺走了。子明冷笑道:「穿這件硬灰布袍子,說到喝茶,就下了一個也字了。哼!」 朱近清看著,倒是有些不過意,便道:「這位先生要喝茶,我們這裏有,請隨便用。」 說著,就把椅子上擺的茶壺茶杯一齊送了過去。子明連聲道謝地接著笑道:「窮人出門,只有慚愧。」 近清笑道:「這個世界,是只重衣衫不重人,說來可歎。」 子明斟了茶,慢慢地喝著,笑道:「這話也就難怪。在二十分鐘前,我實是沒有喝茶的資格。可是到了現在,總算有了。因為我在頭等車上,和人借了十塊錢來。一壺茶的價值,無論如何也不會超過十塊錢吧?」 近清道:「做茶房的人,他有這麼一個脾氣,你穿得齊整些,真是喝了茶不給錢,也許他不敢向你要。你穿得不好,有錢他也不愛理你。」 子明道:「不但如此,也許會疑心你這錢是偷了來的。」 近清、玉清兩人都笑了。恰好在這個時候,茶房又來了。近清將他叫住,問道:「你們在三等車上賣茶,是什麼規矩?」 茶房見他已和子明說話,就知道他是什麼用意了,便笑道:「喝茶有什麼規矩可言。短站頭,給個一毛兩毛的,若是長站頭,看我們伺候怎樣,一塊兩塊的隨便給。」 近清道:「也不過如此,並非衣服穿得不好,就不賣給他喝。」 子明笑道:「這位先生不必打抱不平了。他們做茶房的,拚了工夫賣錢,也無非圖利。穿得破爛些的,喝了茶,也許不給錢,他們做小買賣的,豈不要折了本。」 那茶房被他兩個人來去地說著,倒有些不好意思,便道:「並非是我不泡茶給這位客人喝,因為剛才沒有了開水,所以沒有答應拿來。既是等著喝,我就去泡了送來吧。」 他說著,不敢多耽誤,立刻泡了壺茶送到子明面前去。他們這樣幾次地往還,就是同車的客人也都感覺到有趣。那個到南方去結婚的六旬老人,就手摸了鬍子微笑道:「這也就成了那話,死得窮不得。人生到世界上來,雖不想怎樣圖個特別的好處,可是也不是到這世界裏找罪受的。若是到處都受罪,那就是活一天,多受罪一天了。」 子明笑道:「我不這樣想。北京人有一句話,好死不如賴活著,活著一天,總可以掙扎一天,也許就掙扎出一線光明來。若是受委屈不過,就這樣死了,這輩子就算白來了。」 近清向玉清看著,微笑道:「我們總也算有一個同志。」 車子裏有了這樣一個問題,在附近坐著的幾個人,你一句我一句,互相說著,也就熱鬧起來。 這時,車子已快到泰安,遠望到車子東邊那一列泰山的高峰,高下起伏,太陽雖高高地照著,卻微偏在泰山之後,因此顯著山向車子的一方,全是青隱隱的。直到了泰安車站,看那泰安府城,背山而立,加上一條人行大道,幾角箭樓,風景很好。近清由車窗子裏面向外指著,笑道:「玉清,我希望下次北上,能夠帶你到泰山上去遊覽遊覽。」 玉清笑道:「你所希望下次北上的事,那就太多了。能是要一樣一樣地辦到,非發個三五千塊錢的財,那可白說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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