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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


  ▼第五章 身份不明的一幕

  在火車二等車上遇到了朋友,引進房間來談話,怕是引起了旁人的不高興,當然,到飯車上去談話最合宜。現在,余太太有了這個動議,鬍子雲默然著,好像說不出所以然來,在旁的李誠夫倒有些惶恐。可是那余太太究竟是出身平康的人,她已料到了子雲必有為難之處,便立刻轉了話鋒,問道:「現在快到滄州了吧?滄州出水果的,是梨還是蘋果呢?我記得是很大很大的。」

  子雲道:「不!泊頭的梨好,德州的西瓜最出名。其實由滄州以南,各站都出水果。禹城的蜜桃,也很不錯。」

  余太太笑道:「我想起一件事,黃河涯上,還有一種柿霜,是北路的特產了。」

  子雲笑道:「余太太,你錯了!那是平漢路的黃河崖,津浦路的黃河兩岸,特別快車是不停的。」

  余太太昂頭想了一想,因笑道:「是的!我弄錯了。常出門的人總是這樣,會把那一條路的地方,記到這一條路上來。」

  話說到這裏,就把上飯車去的約會給牽扯開了,自然也就不必再提到,說了一遍話,各自散開。

  子雲心裏,總還是記著那個柳小姐呢。可不知道她回到房間裏去了沒有?一路計算著,穿過了飯車,也並沒看到她。心想,不在這裏,必定還是在三等車上去看看她的同學去了,不如到三等車上去找找她。不過,她到三等車上去,是有目的的。自己能夠直說是到三等車去找她的嗎?如此想著,心裏不免有些猶豫,依然站定未走。可是飯車上的茶房有些誤會了,以為他是在這裏,找座位要吃東西呢,便笑道:「這時候沒有人,隨便什麼位子上都很舒服的,請坐吧。」

  子雲被茶房兩句話將他說得醒悟過來了,這可是笑話,這般時候,一個人到飯車上來吃喝什麼?便笑道:「不,我以為有人在這裏等我哩,既是沒有人,我不坐了。」

  口裏說著,搶著就走開。照他自己的意思,那是很想到三等車上去的,不想在背轉了身的時候,竟是向頭等車這邊走了來。走到了頭等車子上,這才知道是回來了。既回來了,且進房間去吧。於是拉了房門,就向裏走。

  房門是剛剛地拉開一條縫,早就有一陣脂粉香氣撲進了鼻子來。那下鋪上,不是有位蓬鬆著頭髮的女子躺著嗎?子雲看到這個,先不說什麼,臉上早是透出了十二分的笑容,跟著咦了一聲。柳系春睡在床上,半側了臉,緊緊地閉了眼睛,似乎睡得很香甜。可是當子雲進來了以後,她的嘴角閃動了一下,好像在微笑著。但是那微笑的形態,是很短很短的一個時間,立刻睡熟了。不過子雲想著,這絕不是做夢,因為夢裏發笑,那是沒有顧忌的,一定會闖開來笑。

  現在她笑的時候,那簇擁在外面的長睫毛還閃動了幾下。若說這個是夢裏的微笑,這就仿佛是欺人之談了。他站在屋子中間,低頭向系春的臉上看了一看,接著也抬了肩膀微笑了一笑。那系春依然偎了枕頭,側面而睡並不理會。子雲忽然心裏一動,便故意自言自語地道:「雖然這屋子裏很暖和,也不宜和衣睡覺。」

  於是將系春腳下折疊的毛絨毯子,慢慢地牽了上來,蓋在系春的身上。火車上用的毛毯子,本來在外面另用了一層白布包著的,為了是免得毯子上的毛絨紮人。不想子雲趕緊要伺候人家,扯了毯子上來,忘了扯起那襯托著的白布,這毯子蓋平她的肩膀,有只角正好撲在她的鼻子尖上,那毛刺入鼻孔裏去,癢習習的,很是難受。她忍耐不住,噗嗤一聲笑著,就翻身坐了起來,一手理著鬢髮,一揉著眼睛,這就向子雲笑道:「我就怕人胳肢,老伯,你是怎麼知道了?」

  子雲看了她這情形,已是欠些端重。而況她疑心自己和她鬧著玩,換句話說,就是可以鬧著玩了。於是就乘勢也坐在鋪上,微笑道:「其實我不是有心胳肢你,你穿的衣服本來就單薄,坐著不要緊,睡下來可就不免受涼,所以我牽了毯子給你蓋上。倒是我大意,沒有想到毯子上的毛絨是紮人的。」

  說話時,兩手向下撐了床鋪,扭轉了身軀,向她說話。她睡覺的時候,脫了皮鞋,腳上只套了絲襪子。現在立刻伸腳到床下去,因為沒找著拖鞋呢,卻把腳懸了起來。子雲一眼看到那雙拖鞋在床鋪下露出兩隻鞋尖來,就彎著腰把鞋子摸了出來,擺在系春的面前。她笑著將身子一縮道:「老伯,你這樣地伺候我,我可是不敢當!」

  子雲道:「這要什麼緊?順手這樣掏一下,我也並不費什麼勁。」

  系春道:「雖然不費什麼勁,可是究竟是一雙鞋子。」

  子雲笑道:「鞋子怎麼著,不也是身上穿的東西嗎?」

  他說著,又彎了腰,拿了一隻拖鞋在手,就要向系春的腳上去套著。她兩手將子雲推著,縮了腳,正著顏色道:「胡老伯,你千萬不能這樣客氣,你要是這樣客氣,我就不敢住在這屋子裏了!」

  子雲見她詞嚴義正,也就紅了臉,放下鞋子來。他把拖鞋一放下,系春的顏色又平和起來了,她踏著拖鞋,走到洗臉櫃邊,將扣著的面盆放了下來,便扭了龍頭放水。子雲究竟是擅長交際的人。想到若是被她一句話攔著以後,就不再開口,那更露著自己不正當,於是從容地道:「柳小姐,你若是要洗臉,讓我去叫茶房把熱水提了來吧,這管子裏是沒有熱水的。」

  系春道:「不,我用涼水洗得了。洗涼水是很衛生的。」

  說畢,扭轉頭來,卻向子雲一笑。子雲因她將背對著人去洗臉,料想她是很生著氣,不料搭訕著說兩句話,又博得她的嫣然一笑,又高興起來,笑道:「柳小姐,你的運氣好,到了這個時候,水管子裏還放得出水來。有一次正午,在車上醒過來,我也是想放點兒冷水洗洗手臉就算了,不必去叫茶房。不料放開龍頭,噗噗噗的一陣很可怕的聲音,放出許多水沫,大大地嚇了我一跳,我以為是水管子炸了。其實有了臉盆水管,不論在什麼時候,應該熱水、涼水都充足地預備著。若是嫌著麻煩,乾脆不要水管子得了。若是今天像我那次一般,就不免嚇你一跳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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