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平滬通車 | 上頁 下頁


  那茶房聽了,送了一杯咖啡去,把這桌上放的糖罐子,順便帶到那女人桌上去。那女人將小匙子在咖啡杯子裏攪著,向茶房道:「這咖啡是要熱的才好喝。」

  茶房道:「我們這飯車上,不敢預備次東西,這咖啡香著咧!」

  那女人道:「咖啡就是喝這點兒香味兒。」

  子雲在這裏聽著,不由得心裏一動,這女人說的話,怎麼和自己的口吻一樣?這豈能是完全出於無意的呢?因之又抬頭向那女人看去。那女人將那本洋裝書放在桌上,用一隻手胳臂撐在書上,托了自己的頭,那眼光半射在桌上,半射到對面的桌子上去,要說她是在偷看人可以,要說她態度大方,毫不在乎也可以。因之,子雲雖滿抱著偷看她的心事,又怕她是個過於摩登的人物,那她不但不怕人,簡直會明白地質問人,為什麼偷看她的。可是在她這樣每次略略用眼光射到人身上來說,又像是並非不可糾纏的。於是對了李誠夫說話,將眼光略射到那女人身上去。

  這就放大了聲音道:「市面儘管是鬧著不景氣,由北往南、由南往北的人,還是這樣擁擠。簡直有人買了頭等車票,找不著鋪位的,你說這是怪事不是?」

  說到這裏,那女人竟是端端正正地看著,大有正式向這裏說話之意。誠夫是見他魂不守舍,已經有些納悶,現在聽到他說這種話,心裏就很明白,這豈不是說那椅子角落裏的那個女人嗎?他先說有個買頭等票的女客,坐在飯車上,就是這一位了。心裏想著,也就不免回頭看來,只見那女人翹起右手的小指無名指,夾著小茶匙,只管在咖啡杯子攪動,那無名指上亮晶晶地戴了一個鑽石戒指。這自然是闊人之流的家眷,何以是一個人出門?這倒可怪。不過,他是回過頭來看的,不便注視,看了一眼,立刻也就回轉過臉去。子雲道:「誠夫,你何不搬到我屋子裏來住?也不在乎加三四十塊錢。」

  誠夫笑道:「剛才你說了,市面鬧著不景氣呢,省點兒花吧。我也說過的,我們吃粉筆的人,那是不能和你們要人打比的。」

  子雲淡淡地笑道:「你把我太高比了,我哪裏能算是要人,也不過有碗飯吃而已。現在我每月的經常費,就是一千四五百塊錢,自己想了起來,也是不得了。」

  誠夫道:「用到這樣多嗎?」

  子雲道:「可不是!我也是非常地納悶,糊裏糊塗的,何以一個月就用這些個錢呢?至於我自己在外面的活動費,還不在內。」

  子雲正說得得勁,那女人卻大聲地叫著茶房。茶房過去了,她問道:「你們這裏有加力克的煙捲嗎?」

  茶房道:「只有三炮臺。」

  那女人對子雲桌上一努嘴道:「那不是加力克?」

  茶房微鞠著躬道:「小姐,那是人家由北平帶來的,車上不預備。」

  女人道:「你們飯車上的人,總是守死老規矩,稍微變點兒花樣,就是不行。去吧!」

  茶房只好笑著走了過來。

  子雲不是個聾子,如何不聽見。而況他也是有意于那女人的,這幾句話也就是字字入耳了。等那茶房走到桌子邊,就把那茶房叫住,低聲問道:「那位小姐,是要加力克的煙嗎?」

  茶房道:「可不是,可是車上沒預備。她以為你這一筒煙,是車上買的呢。」

  子雲笑道:「茶煙小事,隨便可以敬客。你把我這筒煙送了過去。在火車上非常寂寞,不抽煙解悶,怎樣行呢?」

  說著,將桌上這筒煙交給了茶房。這不但茶房,覺得他有些冒昧,便是誠夫心裏也捏著一把汗。和人家萍水相逢,男女有別,怎好突然地送人家煙捲抽。可是茶房拿著煙在手上,遠遠地偷看那女人時,見她臉上兀自帶著喜容。子雲說送她煙抽的話,她決不能沒有聽見,聽見而不見怪,那是不會拒絕的了,便故意舉起那筒煙來,放到那女人桌上,笑道:「這是那位客人的,他說茶煙不分家,是敬客的,請您隨便用。」

  那女人先看了那筒煙,然後格格地笑著站起來,向子雲遠遠地點了個頭道:「多謝!不客氣。」

  子雲也站起來道:「車上買不到這個牌子的煙,這位小姐就請用吧。」

  女人笑道:「那多謝了。」

  她在煙筒子裏抽出四五根煙捲,就把煙筒子交給茶房,讓他送回來。子雲還是站著的,老遠地就搖著手道;「這沒有關係,你留下吧,我網籃裏帶著很多呢。」

  那女人又笑著道:「那麼,我留下了。謝謝!」

  她說畢,很自然地坐下,吸著煙,翻了書看。子雲心想:「這女人的態度,總可以說是很大方,不過比較規矩的女人,一個生人送她一筒煙捲,那是不會受的。不要她是舞女之流吧?然而舞女豈能這樣規規矩矩地看書?

  他正覺得這個啞謎,是不大好猜。那女人忽然又把茶房叫去了,她道;「這車子什麼時候到天津呢?」

  茶房道:「六點到了,您在天津下車嗎?」

  她道:「沒有鋪位,我能夠在飯車上坐兩天兩宿,坐到上海去嗎?我只好和站長交涉,在天津下車,改坐別班車子了。」

  茶房道:「您要是來回票的話,下車就得了,用不著交涉。上海到北平來回票是四十天的日期,在四十天以內,您趕回原處就成,中途在哪兒下車,也沒關係。」

  女人道:「天津有好幾個車站,我要是找好旅館的話,應該在哪兒下車呢?」

  茶房道:「老站。」

  女人道:「什麼叫老站?」

  茶房道:「就是總站。」

  女人手按了書面,抬著頭,微轉了眼珠,沉思了一會子,笑道;「哦,是中央車站?」

  子雲聽到她說得很文雅,覺得剛才猜她是下流女人,那又錯了。這時,她說著話,卻把手邊上的小皮包打了開來,取了一張五元鈔票交給茶房,向子雲這邊桌子上指著道:「那兩位先生的賬,都由我這裏代付了。」

  子雲真是做夢想不到,這女人是這樣地大方,站起來連說不敢當。就是李誠夫也站起來說是不必。那女人向二人瞅了一眼,微笑道:「剛才這位先生,不是說過了茶煙不分家的嗎?」

  這句話,說得非常扼要,叫子雲簡直無法可以答覆,只好聽她的便,由她付了賬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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